钟馨回忆录之良药终苦口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6年,8月,国共刚刚提出联合抗日,学生们的抗日宣传团便已南下到了上海,“爱国”“抗日”的号子一阵高过一阵。战事紧张,日军猖狂,上海的物资也愈发紧缺起来,上礼拜的一锭金已未必换得回这礼拜的半斗米了,我迫不得已将淡儿姐托付给恒英的表姐,去寻了个家庭教师的工作。
玉姿是我的第一个学生,脸若银盆,眉目温婉,刚刚嫁来上海。
“他要去英国,家婆着我同去,可我哪里会讲那蓝眼睛人的话哟……”玉姿的眉头几乎拧作了一团,她当真一句英文也讲不得。
“钟先生,玉姿近日无事绣了个帕子,您拿回去给孩子耍吧……”玉姿的绣工很好,早先给淡儿姐绣的虎头帽俏皮又可爱。
“这叽里呱啦的话那样难讲,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讲得那么好的……”玉姿提起丈夫的时候,从不唤名字,一个“他”字,已使得脸上红晕团团。
我从未见过她口中那个“他”,据说是在军中任职,并非每日都回来,只晓得姓范,就连说及姓氏她都是满面殷红,新妇过门未久,犹带着闺中的羞涩。
2
月中某日,我刚刚进门,玉姿便迎了上来。
“先生来了,太好了,敢问什么是‘爬梯’啊?”玉姿拉住我问道。
她向来稳妥,从不见急,也不见躁,再多的问题,也要待我在桌前坐稳了才问,今儿却反常起来。
“英文吗?你说的那个‘爬梯’,想来是聚会的意思。”我笑道。
“啊……那这个爬梯是男人女人分开的,还是一起爬梯啊?”玉姿抿了抿嘴,又问。
“聚会分什么男女呢?自然是一起的啊。”我有些不解,玉姿却只是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那一日的课上得极其沉闷,往日里玉姿对这些拗口的发音总是埋怨不断,今日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教一句说一句,问一句答一句,休息时更是连茶都未添。
“先生……他说三天后有个爬梯,想带我同去……还送了件衣衫与我……”课毕,我欲起身,玉姿却开了口。
“好啊,那天是处暑,也是乞巧节,两个人出去走走多……”我话没说完,玉姿已是连连摇头,起身往里间去拿了条长裙出来。
那是一条墨绿色的礼服裙,束腰阔领无袖宽摆,缎面光华,褶皱细致,做工精巧。
“好漂亮的裙子,你肤白,穿上一定好看,范先生当真有心……”我赞叹不已,玉姿却是满面愁色。
“先生快别说笑了,这样的衣衫哪里能穿得出去,袒胸露背的,还要被别的男人看见,多羞人啊,若是国外都这般过活,我是万不要去的……”玉姿愁容满面,说得认真。
彼时我才意识到,这般炎热的暑天里,玉姿最清凉的一件旗袍也不过露出小臂而已。
“不怕的,范先生都不介意,你也该把旧思想放放了,何况,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是西方的文化啊。”我笑劝道。
玉姿只是咬着嘴唇,良久,才嗫喏道:“哎……若是被祖母瞧见,是要罚跪的……”
我笑玉姿年岁如朝日,思想却老若残阳,玉姿也只苦笑,撇了此事不再言语。
3
恒英暑假归来,本想着他能在家中带带淡儿姐,我也好清闲些。
哪想只一天,父女两个便双双中暑病倒了。
“哪有你这样的父亲,这么小的孩子就随便带出去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斗大的太阳,也不知道避一避,瞧瞧这小脸儿,都没个孩子样儿了……”我忍不住埋怨恒英。
“是……”恒英抬头看看我,想说又不太敢说。
“是什么是?日头晒久了要中暑,你不知道是怎么的?”我气不打一处来。
“是她说不热……”恒英垂头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三岁大的孩子,她说不热就不热啊?那不是玩疯了吗?”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把恒英额头的汗都迫了出来。
“不……不……错了……”恒英不敢再说。
“小孩子不懂事,你也傻不是?平白读了那些书,热不热还不知道吗?好端端把自个儿也晒中暑了。”我气得恨不能把他拉来捶上几拳。
“是,是,错了……可这中暑也不是骂就能骂好的……”恒英细长的眉眼偷偷瞄着我,见我横眉,忙把声音低了下去。
却是把我气得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这个男人,做学问时精明,过起日子却傻得像个呆子。
淡儿姐好容易退了烧,嚷着要吃“罗曼蒂”的起士蛋糕,我与恒英只得携她同去,一路上,她都晃着小脑袋说:“我真好,我们真好。”
“不是我真好,是你真好……”我纠正淡儿姐,她最近痴迷在“你、我、她”里不能自拔,词汇混乱,难以纠正。
将将下过一场雨,暑气被冲淡了许多,弄堂里的石板路上犹泛着水光,淡儿姐两蹦一跳地越过每一个小水坑,顾自玩得开心。恒英仍套着长衫,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不时擦拭,我忍不住叹气,无论多热的天,他也不肯换上清凉的短卦,便是在家中也是如此,除非入夜,否则绝无有衣衫不整之时。
“你若是不中暑,才真是老天无眼……”我欲打趣几句,却瞧得对面来人眼熟。
“先生……真巧。”正是玉姿。
这是我第一次见着玉姿的那个“他”,身姿高壮,面色黝黑,腰背笔直,一双眼炯炯有神,玉姿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距离,一双小脚急而快地跟着。
寒暄过后,我才想起,今日处暑,便笑道:“二位这是刚参加party回来?玩得可好?”
玉姿脸色微红,不点头也不摇头,倒是范先生开了口,“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门口站站罢了。”
我看向玉姿,她脸色愈红,并未穿那身长裙。
4
10月22日的上海,秋日叶红,暖意犹在,天色虽晴,人心却是无边悲痛。
鲁迅先生因旧病复发,已于数日前故去。
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万国殡仪馆往万国墓地的途中,只知道写着标语的横幅和旗子绵延了足有几十里地,哭声凄戚,人人含悲。恒英特意告假归来,携我同去,远远瞧着写有“民族魂”的旗子盖在棺木上,四周是阵阵歌曲吟唱,抗日的口号此起彼伏,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落泪。
事后,恒英往近前与诸位前辈言谈,我避开人群退到阴凉处,眼泪仍是止不住……
“金太太?”身后陡然有人唤我,扭身却是范先生。
“范先生,您也来了……见笑了。”我扭身拭泪,他任职军中,想不到竟然也来了。
“金太太也来送先生?”范先生面带悲痛。
“如何能不来?先生此去,不知国中是否还会再现如此铿锵之笔,文坛能否再有如此秉正之士了……”我不免感慨。
“金太太所言极是,先生大义,以笔代戈,以文教人,在下若非身份不便,早就登门拜访了,现在,哎……”范先生亦是满面悲痛、感慨连连。
“玉姿没有同来?”我问道。
“她……在下还有同仁在……再会。”范先生轻叹一声,借口离了去。
这一场丧直待得日落黄昏,人群才渐渐散去,然抗日歌曲的传唱声却是盘旋不断,未曾停过。
5
次日,我往玉姿处去,她出国的日子已是定了下来,不及来年春分便要启程,然她的英文水平仍是堪忧,她是当真不喜,莫说英文,便是西方的各色新文化在她眼中也多被归进了离经叛道里去……
“这是怎么了?”我一进门就瞧见大门口一个火盆被踹翻在一旁,灰尘遍地,脚印凌乱。
“先生见笑了,玉姿不小心踢……踢翻了火盆……忘了收拾。”玉姿将脸扭向一边口中应道。
“好端端拿火盆做什么?你当真不小心,连鞋子都脏了,这……”我弯腰帮玉姿洒扫,却瞧着旁边一双男士皮鞋的鞋尖瘪了进去,忙住了嘴,这火盆怕不是玉姿踢翻的罢,如此想着便不敢再说。
“差不多了,着抹布擦……”我直起腰,然转身之际,玉姿已掩面回了房。
我诧在原地,直等得房中哭声渐弱,才轻叩房门。
“先生,对不住,今日玉姿身子不舒爽,烦您过两日再来吧……”玉姿的声音有气无力。
“好,那你好生休息,过日子哪能总是顺顺当当的,大事也好小事也罢终归是要过去的。”我轻劝几句,退了出去。
临出大门,犹能听得里间房中呜咽声声。
6
“号外,号外,暗杀大王被暗杀……王亚……”报童已经在街口喊了好几天,这样的年月里,从不缺少大新闻。
“先生可看报纸了?”玉姿放下笔道。
“嗯,说早几日前就被暗杀了,不过是这会儿才放出消息来……各界都在揣测凶手,不过就是不说,想也都知道的,除了戴……”我的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阵阵踏步声,一队着军装的兵士列队而过,近日来街上巡逻的警察被换了去,就是不看报纸的人,也会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了。
“他去广西了,说是军令……不知有没有危险?”玉姿眉头紧锁。
“范先生吉人天相,没事的,不如咱们这几天学两首英文诗,待得范先生归来时吓他一跳,看看咱们玉姿进步有多大。”我笑道。
“先生笑话我……”玉姿又扭捏起来,每每提及范先生,她都是这般羞涩,一如新妇。
“先生,等我走了,你就不要再出来工作了吧。”玉姿认真地道。
“哎?”我不解。
“女人嘛,若当真不是生活所迫,还是在家相夫教子的好,我瞧着金先生是大学里的先生,言行举止都儒雅得很,想来生活应当还是过得去的,世道这样乱,钟先生你又年轻漂亮,还是在家安稳些。玉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觉得这样对先生更好……”玉姿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双眼怯怯地看着我,生怕自己的话令我不快。
“女人的价值又不是只有相夫教子,我也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啊,恒英有他的学术理想,我也有我的理想啊……工作嘛,大概也算是其中之一吧。”我笑着摇头。
“可是自小我家祖母就说,女人其实连家门都不该出的,让那么多人瞧着,不规矩……啊,先生,我不是说您……我……”玉姿见我蹙眉,慌忙掩口。
“玉姿,时代不同了,女人也该有新样子,你这样年轻,怎么开口闭口反倒和个老古董似的……范先生不是也希望你有个新样子,才要携你同去英国的吗?”我忍不住反驳道。
“先生,您说得对,是,时代不同了……他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都让我看不懂,他却还说看不懂我,怎么好像我从来都没跟上过这个时代似的……哎。”玉姿咬着嘴唇垂下头叹了口气。
7
战事频发,国共合作并不顺利,广播里的消息一天一个样儿,更甭说那些小报了,左一个推测右一个形势,看得人迷迷糊糊,理不清楚。
恒英来信说他的几个学生太过激进,被收了监,需得等事了了才能回来,我不免担心,却也无能为力,在这样的世道里过久了,似乎每一天都会遇到让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来。
再去玉姿那时,范先生已从广西回了来,然却是搬去了书房住。
“钟先生,您明儿不用来了,这国……我不出了。”玉姿抹着眼泪小声说。
“你看你又说这话,一个英文就把你难倒了?慢慢来……”我以为玉姿只是又被英文烦了心,不想她却哭得凶了。
“不,这次,是他说的,他说我还是留在家中的好。”玉姿扯出帕子捂住了脸,深黄色的帕子被眼泪打湿变成了橘色。
“夫妻间能有多大的事儿啊,还不是柴米油盐吗,拌几句嘴常有的事,过去就算了,何必当真呢?”我拣着宽心的话说了几句,心中却是略略担忧。
夫妻间可以拌嘴,可以斗气,也可以门不当户不对,然思想却是要统一的,若是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听都听不懂,天长日久,对面而坐,该如何相处呢?
果不其然,玉姿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
“就说那次爬梯,我顾着他的面子,穿得妥妥当当,他却嫌我没穿那条长裙,那长裙哪里是穿得出去的东西?让我去我也去了,可那里面男男女女挽臂勾肩的,人手一个酒杯,女人怎么能在外人面前饮酒?我不愿进去,就想在门口站站,他倒发起了脾气……我不是顾着他的体面吗?
“还有上次您瞧见那火盆,他去给人送丧,我随他去了,只是让他回来时迈个火盆,他一脚给踢了,还说我不思上进,不知国悲,我不就是按着规矩来的吗?哪里就犯下这些过错了?”玉姿越说越伤心,好容易止了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昨儿……昨儿他说了许多日后去英国要做的事,我听不大懂也不好应声,后来他说要调去东北待到年底,我劝他不要去,太过危险,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怒了,说我顽固,说我落后,说我不知国之大义,还说让我不用一同去英国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玉姿的声音放了开来,说不尽的委屈。
然这委屈和眼泪却让人无从开解。
这一天过得沉重,玉姿的事情,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们的问题与感情无关。
次日,我给恒英回信时提及了此事。
恒英的回复很短,只两个字:随缘。
我捏着信纸气得跺脚,又不是打禅机,给我这两个字算什么办法。然想了想,也是无法,人家夫妻间的事,旁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有也是用不上的办法。
8
我再去时,偌大的宅子只剩下玉姿一个人了。
“他去东北了。”玉姿看着窗前的几朵菊花,语气里带着颓意,却没有落泪。
“总还会回来的,你……”我拍了拍玉姿的肩。
“不,不回来了,他从东北直接走,去英国,然后……就……不知道了。”玉姿转过脸,银盆似的脸蛋瘦了一大圈,眼下挂着青黑的眼圈,病恹恹的。
“钟先生,你们夫妻俩真好啊,两个人能一起说说话,多好啊。”玉姿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桌上的英文书。
“钟先生,今日陪我聊聊天吧,明日我便回乡下老家了,在哪都是等,不若就回家等吧。”玉姿说得很平静,一滴泪也没有。
“你们……吵架了?”我忍不住问。
“没,女人怎么能跟男人吵呢?太没规矩了,女人得有女人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我这样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自小就是这样子啊。”玉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末了叹道,“祖母说得对,男人啊,女人是管不住的……”玉姿说完这些,便坐着不动,只定定地看着床前挂的画像,大红的喜服衬得她娇艳如花,范先生亦是仪表堂堂,满眼欣喜,两人牵着手坐在一处,那好像也不过才是年前的事儿。
秋风穿过窗下,吹得人耳畔清凉,屋内却是良久无声。
“你……你自小跟着祖母长大的?”我想换个话头,便开了口。
玉姿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挂着如此笑容,看得人莫名难过。
“是啊,祖母……您知道我自小受过最重的一次罚是为什么吗?”她笑得无声,唇角上翘,眼角却是没有笑意。
“是因为十二岁那年,我伏在桌上睡着,流口水的样子被表哥瞧见取笑……祖母说我不成体统,没有规矩,女孩子不该在桌上睡觉,不该流口水,更不该被男人瞧见……”玉姿叹了口气。
她算不得大家闺秀,却是家规极严,自九岁起,每日便要习女红两个时辰,除去年节生病,不曾停过,微有过错便要往祠堂罚跪,十二岁的她在祠堂跪了三天两夜……
玉姿说起这些,苦笑连连。
然让我更为诧异的却是她的面上竟然带着懊悔,似乎被表哥取笑当真是她的错一般。
是什么时候开始,女人做什么都要另立规矩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女人自己也开始限制自己的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女人连改变都开始拒绝了呢?
我瞧着玉姿,像瞧着一尊雕塑,一尊被框在牢笼里的雕塑,一尊自己为自己加了把锁的雕塑。
这雕塑什么时候才能活络起来呢?又该用什么去拯救她僵硬的躯体呢?爱情吗?
9
这个冬天来得混乱,而惶恐。
先是“七君子”被捕,再是大公报刊登蒋委员长密信,剥了张学良、杨虎城“剿共”的兵权,没几天竟然又在西安闹了一出大事,国共终于停了内战,报纸上大篇幅地刊登着救国八项主张。
“这天地要变色了吧?”我问恒英。
恒英手中的报纸已是被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仍自端在眼前,不肯放下。
他没有答我,只是抿着薄唇笑了笑,抬手指向窗外的太阳。
阳光洒在窗台上,被窗棂分作两半,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屋内的暗影被艳阳一点点地驱赶着,慢而决绝地化作乌有。
好容易熬过了元旦,上海的阴冷让人心情抑郁,淡儿姐更是穿得像个棉花团,整日喊着要出门晒太阳。
“钟先生……”我自带着淡儿姐在门前玩,玉姿竟然来了,银盆似的脸挂满了笑。
“你怎么来了,快进屋。”我惊喜道。
“新年嘛,特来探望您。”玉姿将一盒糕点放在桌上。
“怎么这样客气,近来可好?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啊,这头发烫得当真洋气。”我招呼她坐下,忍不住夸赞那一头的卷发。
“还……还好……挺好的,先生,我要走了,去英国。”玉姿握着我的手,羞涩地道,“他回来接我了……”语气里满是笑意。
“好啊。”我不由也高兴起来,“你这大衣真是好看,范先生买来的吧?他可真是尽着心地打扮你呢。”我瞧着那身紫色的大衣夸赞道。
“是……就是有些……您瞧这袖子,我可真是头一回穿这种衣服……”她举着胳膊让我瞧那喇叭一样的衣袖,眉头皱在一起。
转瞬又红着脸笑道:“不过他一直夸我好看的。”这笑甜而蜜,看得旁人也觉得心下欢喜。
午后时分,正巧恒英假期归来,瞧着淡儿姐手中的糕点问是何人送来的。
我便与她说起玉姿来。
“她和范先生其实是相互喜欢的,能为着喜欢的人改变,可真好。”我笑道。
“好,也不好!”恒英这话说得人莫名。
瞧我怔在那里,他却笑了起来,细长的眉眼弯成月牙,摇头道:“人都说年纪大的人才喜欢操心旁人的姻缘,你莫不是也……啊!”不等说完,他的嘴已被糕点塞了住。
瞧着他拼命吞着点心险些噎住,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金三少爷,吃不下就吐了嘛,何必噎住呢?”
恒英以手遮着嘴,终还是皱着眉头咽了下去,他就是这样,做不得一点不雅的举止来。
“你……真好。”瞧着他端坐饮茶的模样,我忍不住从心底升出一股情绪来。
“还好、还好。”恒英看向我,答得客气,细长的眉眼又弯了起来。
“知道我说什么呀,你就还好?”我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我从不要你改变这件事,也并没有多好,也就是……一般好,普通好,还好、还好。”恒英将茶杯放下,答得很是痛快,却也让我红了脸。
肯为着一个人改变自己,是因着爱意满怀。
然,若是允着一个人随性而为,则已是情深入骨。
10
天气和这世道一般,整日地阴沉着,转眼便到了月末,离除夕不过十余日。
这是我们在上海过的第一个春节,想不到采办年货时在城隍庙竟又遇到了玉姿,不止她,范先生也随行一旁。
这一次两个人不再一前一后,而是携手同行,谈笑和洽,笑靥如花;范先生清瘦了许多,不时咳上几声,似是不大舒服,玉姿仍旧穿着她习惯的旧式短袄,黝黑的发髻光洁地挽在头后,和月前瞧见的模样判若两人。
“金太太。”倒是范先生先瞧见了我,扯着玉姿过了来。
“还真是没少买啊。”我瞧着范先生提着的各色包裹道。
“玉姿说,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所以就多买了点,吃不完,看着高兴也好啊。”范先生应道。
“二位近来挺好的?”我忍不住笑着摇头,这样的年月,平常人家饥饱尚难维持,他却为着妻子说出这等话来。
“还好,只是他在东北受了伤,养了好些日子,这会儿才好些,新换了工作,想不到还越发忙了。”玉姿说着轻轻挽上范先生的衣袖。
“范先生不在军中任职了?”我奇道。
“啊,工作调整,小事情,倒是另有事情想麻烦金太太,若是年后空闲还请多往家中走走,年后在下可能要出趟远门,玉姿她在此地又没什么朋友……”范先生说着看向玉姿,满眼怜爱,不似以往。
“这身体才好些,怎么又要走?”玉姿倒先开了口,显然她也才知道这件事。
“工作上的安排。”范先生微微蹙眉。
“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工作,动不动就要出远门。”玉姿小声埋怨了句,转又对我笑道,“先生莫要在意,我若闷了就往您那去陪淡儿姐玩,您不用总惦记着我。”
目送着二人远去,心下颇为欢喜,原来瞧着旁人的姻缘美满,当真是让人喜的事儿,看来我果真是老了罢,如此想着,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恒英。
初五一过,我便带着淡儿姐提了点心过去了。
玉姿正对着一桌子果干糖块发着呆,面前是一封摩挲多次,折痕愈深的信笺。
是范先生早先往东北去时,给她寄来的。
“这才刚走,怎么就对着封旧信痴迷成这个样子?”我笑她。
“先生莫笑我……”玉姿又红了脸。
“他从东北回来,对我便转了模样,随着我喜好穿戴,随着我喜好出行,那时还不觉怎样,这次他走,我才又想起这封信来……心里总是觉得……不安……”玉姿说得犹豫,把信递给了我。
信很短,只几句——
“吾妻玉姿,见字如面。此番远行,人事两变,连日想起庄子之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忽然二字一对上生死二字,莫名使人感慨,人生一世,时光飞逝,无常几何,生死几何?思来只觉能得纤手长伴,幸甚幸甚。一时感怀碎语,勿念。”
“亲人相念,总是不往好了想的,人之常情罢了,快莫要胡思乱想了。”我递还信纸,轻声劝慰道,然俩人说了没几句,就被淡儿姐吵着唱起了歌谣,让孩子一闹,不安散了,惦记也散了,满屋子的热闹,散都散不去。
“淡儿姐真是乖巧,不知玉姿什么时候也能添上一个……”玉姿瞧着淡儿姐道。
瞧着我笑,玉姿不由红了脸,佯嗔道:“先生笑我。”
“没、没,我只是忍不住感叹,爱情当真是一味良药,能把僵硬的雕塑都驱动得走下白玉台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本以为,她与范先生会如当下的许多夫妻一般,禁锢在新旧思想碰撞出的交界里,不死不活,幸得,我想错了。
“什么药?什么雕塑?”玉姿莫名,她当然不知我曾把她比喻成雕塑。
“良药,早得贵子的良药!”我大笑着应声,玉姿羞得用帕子遮着脸,不肯再理我。
11
上元节未至,玉姿却来了,周身的孝衣,头上一朵白绒花,脸色蜡黄,神情恍惚。
范先生去世了。
“先生……”玉姿的声音有气无力,眼底含着泪,却没有落下。
她递过来一封信,英文信。
“是他写的,我看不懂太多,但这是他的名字,他就是这样写的。”玉姿指着落款处的字母笃定道。
信颇长,我一字一句地译给玉姿听。
她咬着唇,定定瞧着桌上的茶壶,动也不动,只等着读完了信,那蕴了不知多久的泪才珠串一般落了下来,无声地顺着脸颊坠到桌上,刹那便渗进了桌布里,晕出朵朵悲伤的花儿来。
这是一封旧信。
原来范先生早已于去年七月秘密加入了“红色党派”,这信便是那时就写好了的。
信中除去道明缘由与安排玉姿日后生活外,还得一句:
“你喜欢你本来的样子,我喜欢你。”
译到这一句,玉姿猛然大哭,长恸失声,险些背过气去。
遵着信中的意思,那信笺最终化了灰烬。
是玉姿亲手点燃的,火苗卷着纸笺化作片片黑灰,她的眼连眨都不曾眨过,似是怕眨眼的时间太过漫长,会让她失了多看一眼信纸的时间……
这一晚我没允玉姿离开。
“他喜欢我,他从没说过他喜欢我……原来他喜欢我……”玉姿念叨着这句话,翻来覆去,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再瞧她,银盘似的脸早已瘦得脱了相,黝黑的发髻也添了几丝白发,似是一夜间便老了十岁。
12
此后许久,我再不曾见过玉姿,那日之后,她便回了老家。
直等到了7月间,北平沦陷,各界纷纷建起“救亡协会”,我才又在酒会上瞧见了她。
那是一场文艺界救亡协会的善款捐赠酒会,我因着在报社做翻译工作,也得了机会同来。
“先生……”若不是声音依旧,我恐怕要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玉姿一头飒爽短发,穿着时下流行的齐膝百褶裙,脸若银盆,笑若秋风,谈吐间磊落大方,哪里还有过往的影子。
“我改了名字,唤作范生,他没完成的事情,我要替他去做。”玉姿悄声说,那是她从不曾有过的眼神,闪亮又坚定。
唯一不变的是,提到“他”,她的脸仍旧晕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