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不必忘却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我曾以为1937年的8月已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

不曾想,8月过了还有12月。

12月起,我再收不到任何南京传来的消息,只晓得日军在不断地侵袭,到何种地步却是不能知晓的,也幸得如此,我才没有在恒英回来前便先垮掉。

直到得1938年元旦过了,各路的消息才一点点传过来,屠杀的惨相逐渐清晰。我揣着一颗勉力跳动的心,撑着生活的窘况不敢垮掉,好容易恒英传了消息回来,本以为噩梦该结束了,却还有2月。

冬日里的江南冷得人心里心外都是冰的,满天乱飞的伪钞,物价高得吓人,莫说煤渣,就是粮食也已所剩无几。

淡儿姐瘦了一大圈,那一点点炉火只被用来烧水,水开了便立马压上,我们不得不整日裹着被子蜷缩在窗前,混乱的世道让阳光都一并混沌,失了热度……

恒英回来了。

鞋底磨得薄如纸片,人也瘦得薄如纸片,铁路被日本人拦截,他是走回来的……然经过那一场屠杀,活着已是万幸,谁还敢再奢求什么呢?

终于,过了2月,交通恢复了,经济也缓和了,春天要来了,阳光日渐地明媚,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会和冬天一起过去……

却再一次地错了。

事实上,2月之后还有3月,3月之后还有4月,4月之后还有此后的每一天……

战争,正在逐步毁掉这个国家,战争,已经毁掉了这个国家。

2

4月的天,如往年一样干净,小雨偶尔淅沥,冲刷着街道却冲不净炮弹的硫磺味。

“米买回来了?”恒英一进门我便迎了上去。

他叹着气放下手里的袋子,打开却是大半袋子发了霉的黑杂面和一小包粳米。

“怎么?钱……米又涨价了?”我有些沮丧。恒英昨儿才拿着近日的薪资回来,一大早便去粮油店排队,按着前几天的价格,那钱是足够买一袋子米的。

“涨了,说是昨儿早上就涨了,米给孩子熬粥,大人就吃这个吧,晚点我就回学校,学校的饭菜还好。”恒英抹去额头的汗道。

他在说谎。

自战事起来,通货膨胀得厉害,学校三天两头地停课,更何况还有那一场屠杀,学校的伙食也改为自带粮食了,而他上一次背着粮食走,已是月余前。

“你都买米多好,我之前给报社做翻译压的钱回来了,买面的钱够,怪我,忘了和你说。你把这袋子面拿走吧,明儿我再去排,看看买点好面回来,这黑杂面我可是吃够了,一股子土腥味,好嫌弃的。”我皱着眉把面推向门口。

恒英看着我,半晌,才微微低沉着声音开了口:“一人一半吧。”

那细长的眉眼看向别处,眼眶掩不住地红。

他知道,我也在说谎。

3

5月的弄堂里飘着花香,予人欢愉。

各地相继沦陷,高校不得不停课,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联合组建的长沙临时大学也被迫迁往昆明,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南京更是早早就停了课,事实上,也不得不停课,那一场屠杀之后,昔日的首都已化作坟场,每个人的身上都披着丧服。一部分学生由教师辗转护送去了昆明,幸得政府提前下了照会,路虽崎岖,倒也有惊无险,近日已抵达开课了。

余下的部分学生需晚些才能送出沦陷区,校方尚在协调,恒英每日一边等着消息,一边忙着检校自己的书稿。因着他拒绝了昆明方任教的邀请,自是少了收入,所幸我在报社的英文翻译工作薪酬尚可,只物价飞涨得厉害,每日买菜时心里都会发慌,生怕明天就要饿肚子。

弄堂里没有日本大兵巡查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便往门前坐一坐,会着邻里一起说说话,由着淡儿姐跑跳上一阵子。

人真是奇怪,这样晦暗的日子里,能得这么片刻的安好,似乎就足以继续忍受下去了,甚至连句怨言都没有。

6月的天气已有了热意。天上不再有飞机轰轰盘旋,天晴时,蓝得清净,蓝得透彻,蓝得清冷。

然噩梦总是在熟睡时来临,6月11日,国民政府下令掘开花园口黄河大堤以阻挡日军南下。

决堤后的黄河水在迟滞日军南下的同时,也给两岸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带来了灾难,这灾难不比那一场屠杀轻巧。

接下来月余的时间里,不时便能瞧见呆坐在街边奄奄一息的乞丐,他们从各地涌进上海,以为光怪陆离万紫千红的上海滩能给他一口饭吃,而得到的,除了绝望也唯有比城外干净些的路面罢了。

广播里的报道不多,偶尔跳到其他电台时才能听到一些关于灾民的消息,也不过是“饿殍遍地”四个字而已。

4

7月的天已热得人焦躁,恒英也启程护送余下的一批学生去武汉中转,以待月余后入滇。

上海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当硝烟和恐慌退去时,原本的十里洋场又浮现出来,依旧灯红,依旧酒绿,依旧笙歌,依旧燕舞,这里依旧是无数人艳羡的上海滩。

蛋糕店,百货店,咖啡馆相继开了门,就连街边的糖炒栗子也还是旧日模样,偶尔走在街上,晃神间常给人太平盛世的错觉。

我踩着这太平盛世的步子,踏着电车的叮当声,走进了国际饭店那高大的玻璃门。

前几日闲暇时写得一篇小文,恰被主编瞧见拿去登在了文娱版,不想竟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询问下文,主编着我趁势写下去,并给了我一张名片说要为我介绍一位老师。

我捏着名片走进会客室时,屋里已有两位先生在等候,倒也巧,其中一位正是别家报社经常碰面的记者。微微寒暄不及闲谈,一位穿着天蓝色衬衣、靛色西裤的先生推开了门,他就是主编为我介绍的老师,当红小说家,何为。

他很瘦,比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还要瘦,也很白,不大晒阳光的那种白,眼窝很深,鼻梁又高,猛一看倒有几分外国人模样。

那两位先来的先生颇有些激动,他们说着何为的新书,继而探讨起了人性的善与恶。我听着那些观点,一点点抿着杯里的茶水,这红茶里加了糖,我不甚喜欢。

“钟小姐,你怎么看人性的善恶?”何为突然扭头问我,官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

“不一定吧。”我到没有太过惊讶,他已瞥了我几次,明显是想让我也加入话题。

“什么不一定?”他歪着头,有些好奇。

“善恶呀,不一定的,人生满是变数,人性又怎么可能一定呢?大家齐富贵的时候,自然是善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候,大概就会恶了吧。更何况,一旦涉及战争,人性早已不重要……”想起南京的那场屠,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战争……”何为轻轻重复,在座的人皆默了声。

何为伸手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深凹的眼看向我们三人,“你们看那百乐门前明星的画片,看那黄浦江畔唱曲的歌女,看那园子里跳梁的丑角,与战前一样地风情、一样地讨喜,这说明了什么?”何为划了一根火柴,直等得燃得快烧手才点着烟。

“老师,这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咯。”旁边一位年轻先生皱着眉头,满脸的痛心疾首。

“是钱啊,他们不笑怎么赚钱呐?人啊,都是世俗的,这才是本性吧,老师,看事情要看本质,对伐?”另一位先生也答。

何为看向我,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应。

何为也笑了笑,他笑得很客气,看着手表,对我们三人下了逐客令:“日后诸位若有什么文稿需要在下帮忙挑挑错字,写信来即可,时间有限,别的忙在下恐怕也帮不上什么了……”

他笑得很客气,但这话说得却实在算不上客气。

看来这三个学生,他是一个都不满意的。

出得国际饭店,我还有些惋惜,不为被拒绝,只是没机会在那金碧辉煌的饭店里多转转,有些可惜罢了。

天上几架飞机飞过,轰轰隆响得人心慌,路人却已不再俯身四窜,有些东西惧怕得久了,也就习惯了,飞机如此,生死亦是如此。

轰鸣声渐远,路人又各自行动,或东西或南北,好似谁也不曾慌过一般,就连隔壁面包房顶的鸽子也扇着翅膀重又落回那涂了红漆的屋顶。

我在那鸽子的召唤下进了那间叫作“红房子”的面包房,想给淡儿姐买点奶油哈头。

屋里摆了很多盆花,大大的椭圆形叶子,没有花朵,沿着玻璃窗排了十几盆,摆满了南侧的窗台;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绅士在演奏着风琴,他的帽子已有些老旧,泛着擦不净的灰色;咖啡的香气很浓,浓得我恍若回到了康桥,不知是咖啡的香气留住了我,还是被回忆绊住了脚,我坐了下来。

5

这面包房很有趣,学着洋人的习惯在每张桌旁都摆着几本书,可书的内容就不那么洋气了。从《西游记》到《绿植养护》,种类繁杂,新旧不一,似是旧书市场淘来的,当然也有些时下流行的新小说,手边恰巧就有何为的新作。

“这书好看吗?”我正翻着,突然有人问。

“也许好看,但算不得好书。”我平心而论,说完才反应过来,问话的人那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有些耳熟,正是何为。

“哦?说说看。”他蹙着眉坐了下来。

“啊……何先生,您看,对不住,我没听出来是您,这书我还没细看,就翻了翻,不该妄言,太失礼……”我有些不好意思。

“钟馨小姐直说的好。”何为的语气很坚决。

“先生的故事很动人,只是我不常看这种书,还体会不到太多的内涵。在我的喜好里,还是那些《三国志》一类的老古董更好,这两种书哪能用一个标准呢?纯粹个人喜好罢了,先生莫要在意,是我妄言了。”我尴尬地解释着。

何为却笑了,他的脸很瘦,一笑眼角就现出许多细纹来。

“钟馨小姐好会讲话,拿《三国志》来做比,台阶这样高,在下哪里是对手?哈哈哈!”他笑了起来。

“失礼了,何先生。”我准备起身离开。

“钟馨小姐此前为何对那问题不作答?”何为又挡住了我,这个人不知该说是直率还是无礼。

“啊,方才有一位先生是相熟识的人,不好驳了他的观点,日后工作上难免有接触,还是不要讨人嫌的好。”我坦白道,只望他早些让过。

“不知对于那问题,钟馨小姐原本是作何想的呢?”何为仍不肯让步,兀自抽出一颗烟来,又是等得火柴快烧到手才去点烟。

“唉……”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看向何为深凹的眼睛道,“因为惶恐才更需要欢乐。谁都知道战争就在眼前,可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没炸飞自家的门吗?那就还要一日三餐好吃好睡地活着,百乐门的歌舞,歌女的小曲儿,丑角的逗乐,都是假象,一种能够掩盖惶恐的假象,不然怎么办呢?天天发着抖过活吗?

“日子,还不是怎么好过怎么过吗?您此前说人性,这也是人性啊,什么事能离得了人性呢?两匹马的友情没有人性,咱也说不着啊。”我加快了语速,趁着何为发怔的工夫出了面包房。

小说家都这么偏执吗?我有些不快,淡儿姐的奶油哈头也没能买上。

6

周末,恒英的信仍未到。

因着在路上,我只能把给他的信一股脑地邮寄到武汉去,待得他到了才能看见,我倒有些羡慕他,能一起收到许多信,好过这样一封封地守着盼着。

天刚刚下过小雨,空气少见地清新,那炮火的硫磺味也淡得若有似无。

我带着淡儿姐一起往报社送翻译好的稿子,她一路都很高兴,吃着奶油哈头唱着《小燕子》跟在一旁。

街角蹲了几个乞者,鞋袜裤脚尽是泥泞,任凭太阳晒着头顶,脑袋像口袋一样耷拉着,定定看着地上的破碗。胳膊瘦得能看见两根骨头中间的筋,人来,人往,也甚少抬头,只顾自地蹲在那儿,像一丛长在地里的野草。

“妈妈……”淡儿姐扯了扯我的裙摆。

“他们喜翻吃赖(奶)油哈头吗?”她怯生生地问,因着得过失语症,尽管已五岁,很多话还是说得不大清楚。

“你想送给他们吃吗?”我拉过淡儿姐的手。

“嗯。”淡儿姐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吧,他们会喜欢的。”我很高兴这孩子的善良。对于一个五岁的幼童来讲,把食物分给别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何况是难得吃上一回的东西。

淡儿姐捧着纸包跑了过去,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快速地打开包裹拿出两个奶油哈头塞进我手里,想了想又塞回去一个,才重又跑向对面。

“妈妈,他们说谢谢我,还说我是小铺下,我真厉害,是不是,妈妈?”淡儿姐露着一嘴小白牙笑道。

我被淡儿姐说的这个“小铺下”难了住,半天没想明白,只得开口问:“小铺下是什么啊?”

“妈妈笨呀,小铺下,就是小孩样的铺下嘛。”淡儿姐昂着小下巴教训着我。

“那铺下是什么啊?”我硬着头皮再问。

“就是铺下啊,坐在发发上那个,手还这样的辣个铺下。”淡儿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比划着,一条腿也抬起来往膝盖上横了横。

“哎呀,闺儿啊,那是菩萨……”我恍然,恨不能拍下大腿。

“就是铺下啊,妈妈笨笨,笨笨,要改,知道伐?”淡儿姐继续教训我,和恒英教训她时一模样。

“好好,改!”我哭笑不得地把手里那个留下来的奶油哈头递给她。

这一路她都很高兴,翻来覆去地唱着歌,有大人教的,有自己编的,跑跳个不停。

“哎,回来。”前面走过一队日本大兵,我慌忙拉住淡儿姐噤声,却还是惊动了他们。

一个日本兵走了过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伸过手要摸淡儿姐的小辫子,淡儿姐却哇一声哭了出来,拼命地躲。那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淡儿姐哭声愈发地大,引得路人都驻了足,终于惹怒了他,怒骂着伸手来扯淡儿姐的胳膊。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大喊着一把推开了那个大兵。

不知是我的声音太尖利还是我的动作太突然,那大兵真的松开手站了住,可不等缓气,他的长枪已抵在了我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焦烧的硫磺味。

我本该被慑住的,偏偏耳中全是淡儿姐的哭声,再被这枪一指,怒气比恐惧还多了几分,竟对着他大骂起来:“你个混蛋给我让开!你们这些杀人的恶贼……”骂了两句想起了他听不懂国语,我又改换了英文。

说也奇怪,国语骂人的话我张不开嘴,可那英语里的俚语我用起来可是顺口。越说越气,越气越骂,直骂得其他大兵过来,我才住了口。

光顾着骂,也不知什么时候那抵着我的枪已放了下去,那大兵正满面怒气地和其他人说着什么。

我不懂日文,正暗自看着表情猜测的时候,就听一旁有人说话,虽也是日本话却和这些日本兵的口音不大相同。

转头瞧见来人,竟是何为。

此时能有国人站在身边就好比多了位战友,便是生人也足以让人心底涌起力量,更何况还是认识的人,心底不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我的手不知抖了多久,已隐隐有些酸疼。

那群日本兵终扛着枪走了,何为走过来想说些什么,我的眼泪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竟哭得比淡儿姐还要凶。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哭喊着,那股子撑着自己的怒气消了,压在心底的恐惧便开了闸,嗓门比方才骂人时还要响上几分。

淡儿姐被我这一哭也带得嚎啕,我们娘儿俩就这么在街边哭着抱成团。

直等得两个人都有些上不来气才缓下来,却瞧见何为在离我们三五步远的地方正冲围观的行人连连摆着手,嘴里念叨着:“别误会,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

我忍不住抽泣也忍不住笑,“何……何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多亏您了……”

“麻烦?是挺麻烦,差点被人当成流氓……”何为苦笑。

“您刚才和他们说什么了,他们这么就走了?”我抹着眼泪问。

“他们走是你那英文的功劳,不是我的。”何为挠了挠头笑了起来,“我说你是大英帝国斯通大使的四姨太,最受宠爱,惹不得的……”何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除了翻个白眼赠予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了。

何为陪着我们同去了报社,一路上聊起当代文学,颇有见地,谈起时下很受追捧的那几位作家的优缺点,也是一针见血,他这样直爽的性格,接触多了,会觉得有些可爱。

“何老师,您既然这么推崇世情小说,为何新近几本写的都是爱情故事?”我问。

“赚钱!”何为说出这两个字时,笑得俏皮,眼角的细纹聚在一起,向阳花一样。

7

恒英的信终于到了,他们已抵达武汉,昆明那边再一次下邀,希望他能同去任教,他只道仍在思虑,却未告知决定如何。去信询问再回信又要月余,索性也就不问了,匆匆寄了回信。

想来待得他从武汉回程前才能收到,而我收到回信时,他大概已快到家了吧。

夜色翻滚着压上窗棂时,突然觉得心慌,为着白天的惊吓,也为着一个人的床畔。粗略算算,这几年我与恒英聚少离多,日子越发琐碎,常常有着孤军奋战的无力感……

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在赶文娱版的稿子。原本以为写小说是件容易的事情,可真提起笔才发现只写个开头是容易,一路写到结尾却难得很。脑子和稿子一同卡在那里不肯挪动一步,主编又几次三番地催,我只得再一次踏进国际饭店的大玻璃门。

见到何为时,还以为走错了房间,这一次他没有衬衣西裤的打扮,也没有自若的闲谈,而是顶着一头乱发,寸余长的头发齐刷刷地偏向一侧,像刚经了大风天的野草。套在身上的衣服不知滚了几天,褶皱不堪,前襟上还有一大片咖啡渍,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枯黄疲惫,只双眼闪着莫名的光芒。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看见我进来,他突然冲过来按着我的肩膀兴奋地喊。

“何老师,您……您说什么?什么这样?”我被他吓得不知所措。

他没理我,径自又跑去桌前写了起来。

如此一来,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开口提醒,又怕打乱他的思路。

眼看半个钟头过去,他终于丢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挺直腰板露出微笑刚想说话的时候,他却拿起电话打给餐厅叫了份咖啡,继而又坐了下去……

“何老师,您今天忙,我先告辞了。”我当真不想再等。

“啊?钟馨小姐?……天啊,失礼失礼,请坐……”他满脸惊讶地看了我半天,才恍然大悟一般走过来。原来他已忘记我还在这儿,又或许,他根本就没看见我。

为了表达歉意,何为一再表示要请我吃午饭,而我在这儿等了快一个小时,话都没说上,更甭说请教写作了,更何况老早就听闻国际饭店的西厨很是地道,索性也就嘴馋地应了。

“作家写起东西来都这么神经病似的吗?”我暗自想着,跟在侍者身后先行去餐厅小坐。

然后,我在这金碧辉煌的餐厅里坐了一个钟头……

何为终于进来时,我已饮到第三杯咖啡。

“你猜,我的女主角最后怎样了?”他很兴奋,两眼通红。

“死了!”我没好气地随口胡说。

“猜对了!死了!”他拊掌大笑,一脸满足。

“死了有这么高兴?”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她就该死,活到那种时候,她就该死了,我不想让她死也不行,是她自己要死的,谁也拦不住,我也不行!哈哈哈!”他开心地说着,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

“你在写什么故事?女主角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忍不住对他在写的新书感到好奇。

“卖个关子,出书送你如何?”他仍在笑,眼角的细纹又聚成了向阳花。

“故事是你写的,你也不能阻止女主角死吗?”我倒不甚在意他卖关子,只是好奇他的话。

“她有她的人生啊,谁能左右得了呢?作者?作者算个球!别以为你塑造了这个人物就能假装上帝,不行的,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自己活出来的,书里的人也是……”他抽出一颗烟,静静地瞧着火柴燃。

看他顶着一头乱发说出这种话来,想起此前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陡然红了脸,面露羞涩。

“火儿快灭了。”我看着他点烟,突然觉得那余下一截黑的火柴和他苍白的手指搭在一起竟那么好看。

“我就是为了看这火儿,才抽的烟。”他放下燃尽的火柴,又补了一句,“瞧,多好看!比生命还绚烂短暂。”他又划了一根火柴,举到我面前。

“有点好笑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会,只是很特别,喜欢一样东西有什么值得笑的呢?何况真的很好看。”我看着他手里的火柴熄灭,轻声赞同道。

他的手滞了滞,抽出另一根火柴燃出一小团火云。

我们就这样看着一根又一根火柴点燃再熄灭,橙黄色的火光跳动着,一小团,很热,也很快熄灭。一个又一个火团后面是他凹陷的双眼,里面闪着光亮,不知他看见了什么……

8

天已入了八月,日军进攻庐山,武汉也不再安稳。

我的心又悬吊起来。我写了许多的信,三几天就是一封,却无处可寄,一封封摆放在床头的妆奁里,信越写越多,越写越厚,我的思虑也越积越多,越积越厚。

东北老家的亲人相继去世,恒英和淡儿姐是我唯一的家人。经过南京一役,我再听不得任何坏消息,只消想上一想,就会觉得喘不上气来,压得久了,当真病倒了……

“妈妈,外面阳阳好,妈妈嘛时候出去玩?”淡儿姐攀着窗台向外看,她整日陪我待在医院里,几天都没出去跑过了。

“快了,等这花开出六朵的时候,妈妈病好了,就带你去玩。”我看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花,半眯着眼睛道。

“你这算是在骗孩子吗?”有人掀开帘子进了来,字正腔圆的语调,高瘦的身材,是何为。

“我从不骗人,这花正开着三朵,有四个花苞,那枝子上又出了两处嫩芽,花谢了花苞开,约再有三天也就差不多了,那两处嫩芽绽放开来还要晚两天,六朵花开的时候,估计再有五六天也就是了,到时候我定是好了的。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我扭头看向他,他今天又穿了那件天蓝色的衬衣。

“你这口齿好伶俐……实在不像病人。”他被我说得一愣,“你这样头脑清晰的女人,可是稀有得很啊。”他又接了一句,摇头笑了起来。

“让你说得好像女人脑子清晰是错似的。”我指了指隔壁的空床请他坐下,他却坐在了我的床边。

“病得重吗?你看起来……不……不那么好看了……”他歪着头,如实说。

“哪有病人好看的?也不重,躺着没事,起来就头晕,是怪病,也是懒病。”我笑,他一个作家,连敷衍的词都懒得想,可见我一定是很狼狈了。

这病来得急,倒也没别的症状,只反反复复地烧,烧得浑身酸疼糊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洗头洗脸。

何为说是看了我的文章,往报社去寻我,这才得了消息。也幸得他来,能有人陪淡儿姐玩,我也得空睡上一大觉。

两个人在窗户下面疯跑了一下午,房东来接淡儿姐回家的时候,淡儿姐的脸脏得小花猫一样,何为为此被房东好说了一顿。

“看来哄娃娃也不是太难。”何为向我邀功道。

“也不易。”我摇头,他是没遇见小孩子不讲理呢,那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婚姻好吗?”他问得突然。

“好。”虽不知他为何发问,我还是如实点头。

“爱情好吗?”他又问,凹陷的眼眯了眯。

“好啊。”我再点头。

“爱情的结局一定会是婚姻吗?”他睁开眼看向我。

“不一定啊。”这一次我摇头。

“像人性的善恶一样?”他的话题总是突然转变,让人需得怔愣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问我的问题。

“是啊,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是一定的呢?”我应。

“一个人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他的脸有些红。

“能吧。”我想了很久,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爱情就像一棵树,爱上一个人,心底就会长出一棵树,爱上另一个人,便会长出另外一棵树,它们是不同的树,各自生根,各自发芽,各自成长,各自开花……”我看着他,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他眼角的向阳花。

我的话说完,他便告辞了,他可能又陷进了新的作品里,我如此猜想着睡了过去。

茉莉花开满六朵的那天早上,他又来了,满面憔悴,两眼充血。

“新书折磨你了?”我忍不住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他说话不再那么客气了。

“不,是女人。”他挠头。

“你的爱人?”我惊诧,惊诧于他的回答,也惊诧于自己的惊诧。

“我希望她是我的爱人。”他看着那盆茉莉花,眼底闪出光来。

“哦?她为什么不是?”我也看向那盆茉莉花,这是一盆单瓣茉莉,很香,很香。

“她……”他把目光从茉莉花转到了我身上,眼底的光迸发出来,看得人眼前一晕。

“……有丈夫。”他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叹了口气,世间的爱情比不来,更可怕的是来得太晚,晚到你要生生瞧着它在眼前错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劝他,只得寻了别的话。

“什么样的人?一个会讲话,有脾气,看东西很透彻的人,哭起来很大声,笑起来却很温婉的人,还是个有脑子的女人……”他讲话的时候嘴角挂着笑。

“你一定很喜欢她,她真该看看你形容她时的样子,她一定会觉得幸福的……”我掩嘴揶揄,心底有着一丝感叹。

他拿出一颗烟,拿烟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细长的手指捏着火柴,又是直等得快燃尽才点烟。

他歪了歪头,莫名认真起来,眼底的光也晕出虹样的色彩,那光,大概叫作深情。

他说:“她在看,但我不知她是不是觉得幸福,不过我想我忘了说,她的眼在火光的映衬下,很亮,很美,很丰富……”

我不再说话。

他也不再说话,直等得房东带着淡儿姐来接我出院,他才道别,除了“再会”,我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

9

恒英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我捏着他的手,不想说话,他却有很多话,沿途的炮火和虫鸣,学生们不灭的斗志和歌声。他说得神采飞扬,恨不能将这一路的见闻尽数描给我听,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逐渐暖热。

黄昏的日光总是柔和,红色的阳光斜斜打进窗来,又一点点被夜挤压着退去。

我给淡儿姐讲着画报,恒英伏在床头看着我写给他的那些信笺,不时偷瞧过来傻笑一阵。也不知看到了哪里,我的脑子里不时蹦出何为笑起时眼角的细纹,向阳花一样……

夜总是无声无息地来临,又无声无息地去,我瞪着眼睛,思忖着是否该把近日的事说给恒英听,又该如何说呢?而对何为,我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我又说得清楚吗?我送走了这个无声无息的夜,思路依然没有理清。

叫卖早点的小贩第一声喊的时候,恒英翻了个身。

“你怎么不一起去昆明?”我推了推他。

他又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我发间没有应声。

“教书育人不是你的理想吗?”我再问。

他侧躺过来,手指绕着我的头发,还是没有应我。

“还有你的学术理想呢?你的文稿怎么办?”我继续问。

这一次他回答了,声音很轻,很轻,轻如淡儿姐的呼吸声。

他说:“都不及你们重要。”

屋外一阵喜鹊叫,日出的白光投射在窗帘上,已是新的一天。

“再睡会儿吧。”他又说。

“睡吧。”我应。

这一夜,我想了许多,这会儿才陡然清明。

很多话,其实本不必说,很多人,也可不必忘。

一生那样长,难免遇见岔路,然岔路未见都是荆棘,许还有鲜花和珍宝,但岔路终归是岔路,不能到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