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北归小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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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秋叶黄,长风起。

上海南站广场前被炸坏的金色大钟已挂回了原处,只是修补的略显狼狈,外壳上填了几处黄铜补丁,指针走的一顿一卡,才挂上两天已是迟上十几分钟,大喇叭里播着日本兵“维稳”的号子,响亮,机械,惹人生厌。

“走吧,该进站了”恒英轻声唤我。

“嗯,走”我应声,却忍不住回头。

街上的人往来匆匆,没人东张也没人西望,只顾着脚下的路;东边的巷口蹲着许多乞丐,有人走过时一拥而上,看见日本兵时四散开去;卖果子的小贩站在阳光下,一边吆喝一边小心的盯着果篮,防着被人顺手抢去……;风卷着黄浦江的水腥气,似有若无,催人远去。

上海在送别我们,我们也在送别上海。

长江以南相继沦陷,武汉也没能坚持更久,几经斟酌,恒英决意北归。

奔赴一个地方需要勇气,离别一个地方也需要勇气,时势如此,战乱侵了和平,也掠去了我对前路的坚定,若不是被恒英牵着,我的胆怯说不定就会止住我的脚,直到上了火车,这颗心才算渐渐定下来。

车上人很多,空气的不流通使人困乏,厢里闷热噪杂,我只得抱着淡儿姐往车厢连接处躲清静。

刚刚站定就听得有人吵闹,不定又是哪个踩了哪个的鞋子,哪个抢了哪个的座,出门在外还能有什么呢?我抱紧淡儿姐,扭身看向窗外,几分葱绿,一片灰颓,交替出现的颜色提醒着我,又是一个丰收季,一个毁在战争中的丰收季。

“这位先生,你不能不讲道理!”是恒英的声音,我隔着人群看过去。

他正被两个矮个子男人围住,一胖一瘦,一脸恶相,其中一人手里还扯着恒英的钱夹子。

“这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怎么能拿呢?这是盗窃,是明抢!”我拨开人群过去时,恒英正在试图与人讲道理。

可他们哪是讲道理的人呢?胖一些的伸手就要把恒英往座子上按,嘴里碎碎的骂,瘦一些的趁机扯过钱夹子。

“少来这套,老子说这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个穷书生少在那儿文绉绉的说些个屁话,快她娘放手!”

“放手,不然老子废……”俩人相继放着狠话。

我虽到得近前,因抱着淡儿姐却也做不了什么,只得高声喊:“你们这是明抢啊,这车不停你也下不去,你就是抢去了还能怎么的?我去车长那告……”话说一半,我便把后面的话硬吞了回去。这不还是在讲道理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无端的感到沮丧,这种时候道理都是废话,当真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小娘子,你说对了,明抢,老子不抢你们的就得抢别人的,要不你看看谁手里钱多来换你的也成,不然谁敢多管闲事,老子打折他腿!”那胖子说着抽出一根铁条来晃了几下,这话说出来,原本想上前帮忙的几个人又都退了回,都是逃离沦陷区的,谁能宽裕到哪去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眼瞧着铁条就要戳到我脸上,却听得“嗷”的一嗓子,那胖子杀猪般大叫,手里的铁条也“呛”一声落了地。

是恒英。

胖子反应过来时,胳膊已反折在身后被制住了身形,恒英的手因用力青筋暴起,细长的眉眼里写满怒意,猛地高抬膝盖狠狠顶向胖子胸口,矮胖的身子便没有一丝挣扎的滑到地上,和铁条躺在了一起。

“妈了个……哎呦”那瘦子刚开口,已被恒英回身揽住,一肘撞的栽倒在座子上。

俩人哼哼唧唧的起来,不敢再上前,往人堆里一扎,挤去了另一个车厢。

“你怎么不直接动手啊,这种时候还讲什么道理啊?”我埋怨恒英,金家的孩子自小就要习武练骑射,他是有功夫底子的。

“哪能不讲道理呢?要不是怕他伤了你,我还想再商量商量的……”恒英捡起钱夹子拍了几下放入口袋,瞧见我蹙眉不语,又笑道:“先礼后兵,先礼后兵”他倒也不气。

“先礼后饼干……”淡儿姐指着桌上的饼干盒子奶声奶气的也说了一句,果真是爷俩儿,她竟也没怎么害怕。

2

火车晃的人昏沉,空气中漫着阴雨天衣服受潮堆在一起的味道,不时还会飘过一股烂鱼死在海里的咸臭气。还不知要这样晃多久,也许三天也许四天,也许会更长时间,到了蚌埠要转车,到得天津再换汽车,时间上也不知衔不衔接的上,不然还需找地方落脚……

想着日后的行程,想不蹙眉都难,噪杂的车厢却突然安静,只见两个火车警察拎着警棍,前面还有一个挤眉弄眼的小瘦子,三人直奔着我们走来。

“就是他”瘦子指着恒英大喊,正是方才来抢钱夹子的那个。

“起来吧先生,看着挺瘦弱的,想不到还真有两下子啊,都把人打瘫了……”一个警察敲着警棍懒洋洋的说着,却是把我们说得一脸懵。

几经询问才知晓,却原来是那胖子发了羊角风,这瘦子便恶人先告状,跑去找车长称是我们把人打坏了。

“官爷,您瞧您也说了,那人是羊角风,不是我……”恒英拱了拱手上前解释道。

两个警察相视一笑,混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行了先生,您还不明白吗?是不是你,我们说了不算……”警察说这话的时候,那瘦子在旁一脸的得意。

“那谁说了算?”恒英皱眉。

“谁说了算?呵呵,当然是这个……”一个警察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指关节上的褶皱都恨不能散出铜臭味,他说的是钱。

“你们就赔钱吧,赔钱,不然这事儿别想了!”那瘦子歪着脖子叉着腰喊的很有底气。

“你们这是扭曲事实!”恒英有些气不过。

“得了先生,瞧着也是个读书人,这么不开明呢?少说点废话吧,赶紧把钱赔了,这哥们不追究了,我们哥俩回去也好跟车长交差……”那警察挥了挥警棍,语气颇不耐。

这种北上的老旧火车向来如此,只要不出人命,警察都是懒的管,连日常巡查也没有,只坐在车长室里耍牌喝酒,即便有人报案也不过是敷衍作罢,毕竟坐这种车的人大都没什么闲钱孝敬他们。

“是他们抢东西在先,我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他,你们既然穿着这身衣服,就应该懂得法……”恒英的语气也生硬起来,他生气了,却说错了话,我想岔过去已是来不及。

“得了,跟谁说教呢?”警察大喊一声把警棍横在了恒英肩上,“走走走,带走,敬酒不吃吃罚酒,读书读傻了吧你?”。俩人一个按胳膊,一个压肩膀,动作蛮横的吓人。

“警察先生,咱们有话慢慢说……”我慌忙上手去拉。

警察瞥眼过来,恒英却先拦住了我。

“我去见见车长也好,在这也说不清,你们好生坐着,看好东西”恒英说着看了眼身后孩子的小被子。

我抓过被子抱在怀里,瞧着恒英被人带走,心里咚咚的跳,想不明白该怎么办,淡儿姐又哭的厉害,让人愈发心慌。

“好了,不哭了,你看爸爸是自己走着去的,不是被人抓走的,他只是去谈事情的。”我试着安抚淡儿姐,自己的眼圈却先红了。

淡儿姐抹着眼泪看看前面车厢的方向,又瞧瞧我手里的小被子,伸手抱过塞在了屁股底下,一手抓着被角,一手抓着我,努力止了抽泣。

那被子本是淡儿姐的凉被,但现在那被子的四个角里缝着我们仅有的两三件珠宝首饰和恒英的怀表,为着怕东西太硬显出痕迹,我又在四个角分别缝了四个布拼的小狗头以作遮掩,索性是孩子的被子,添些童趣也无不妥,这事儿淡儿姐是知道的。

“嗯,爸爸是去谈事情,爸爸也许是去上课的,淡儿姐不怕,妈妈也不怕……”她点头应着,笔直的坐在被子上,小手死死扯着被角。

瞧着她懂事又谨慎的样子,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旁坐的人纷纷起身往过道上去站着,没人敢再坐过来,我们娘俩就这样在众人的议论和瞩目下挺直脊背。

那座椅上好似长出了钉子,催我去找恒英、去找车长、去劝说、去送钱,但我不能动,孩子在这,行李也在这,我没有能力提着箱子抱着孩子走,如果留下箱子,再回来时必是已被洗劫一空,而那已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淡儿姐捏着我的手,坐的笔直,我也坐的笔直,任凭椅子上那看不见的钉子扎进皮肉。

周边的人开始起了议论声,有说杀人偿命打人赔钱的,有说我不懂事没跟着去疏通的,这些话听在耳中,愈发助长了椅子上的钉子疯长。

我仍旧没有动,出门在外,战乱无常,钱和吃的比脸面重要太多,我不能动,不能动,我竭力劝说自己。

终于,淡儿姐捏着被角扁着嘴强忍哭意的时候,恒英回来了。

3

“怎么样?”我站起身,可扭头就瞧见那小瘦子叉着腰跟了回来。

恒英把手里的钱夹子塞给我,已是空了。

“这钱都给你了,你还跟来干什么?”我捏着空钱夹冲那瘦子气道。

“没给他,给车长了”恒英先开了口。

“小娘子,我说你这男人是不是傻缺儿?好端端给人家送钱,送完了不还得再给老子一份儿?赶紧的,赔钱,赔完了老子就走!快快,老子不嫌钱零碎,大小票都成!”那瘦子撇着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

“怎么还赔两份钱71">“没,就一份”恒英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倒是淡然。

“对对对,就一份,车长那个是送的,我这份才是赔的,赶紧的,赔钱,读书人就是娘娘腔……”那瘦子不耐烦的催。

“什么?”我被他说的莫名。

“把东西收收。”恒英没有答我,反倒把桌上孩子吃的饼干盒子盖好塞进我手里,转头又嘱咐淡儿姐道:“淡儿姐也乖乖,抱好你的小被子”。

我瞧着恒英一脸的平和,一如早起时着我帮他挑衣衫一般,丝毫不理会那瘦子的催促。

“娘了个球的!赔钱!赶紧赔钱!你什么意思啊?不想给是怎么的?以为你给车长送票子就不用赔钱了?莫得可能,老子告诉你,我这你也得照赔,不问你个扰、扰啥乱治罪的,就是给脸了!”那瘦子骂咧咧的上来扯住恒英。

“我给车长送票子不是为了不赔你钱。”恒英见我收拾的差不多了,这才转过身一把捏住那瘦子的手腕,手上虽用着力,语气却平淡,一脸认真的讲着道理。

“哎哎,你放开,那你什么意思啊?给钱就赶紧的,哎放开先放开……有话好好说……”那瘦子挣扎几次皆是无用,只得软下语气来。

“自然也不是为了赔你钱。”恒英松开手,掸了掸被那瘦子扯过的衣袖。

“不是,那你什么意思啊?有话直说,少跟老子放这罗圈屁,读书读得不会好好说话了吧,想赖账门都没有!”那瘦子听得这话急的脸色一变。

“呜呜……”汽笛长鸣声盖过了瘦子的叫骂。

人们的眼光都移向窗外,太阳已近头顶,玻璃上的白光晃的人眼花,两侧向后略过的草木渐渐减速,恒英细长的眉眼弯了弯,没有理那人,反是歪着头向我眨了眨眼。

我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事实上我对整件事还不大明了,只听出来是恒英主动给车长送了钱,可又为得什么呢?

那瘦子气不过骂着又要上前。

“失礼了!”恒英却是抬起胳膊挽了挽衣袖,墨绿色的长衫下露出纯白的内里,嘴角浅翘,眼帘微阖,与他站在讲台上拿起粉笔前的姿态一同,心静,有余。

“失个鸡毛……”瘦子骂着从腰间抽出铁条。

“啊!”瘦子的姿势还没摆好,身上已挨了一掌,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怔愣。

“娘了个……”瘦子止住脚步,挥着铁条冲上来。

恒英甩起衣摆抬腿就是一脚,直踹胸口,继而反扭住那人胳膊按在了对座的桌几上,一连串的动作快而利落,不及眨眼,恒英的拳头已挥起落下了几个来回。

那瘦子连求饶都没能,后脑便连着挨了五六拳,每打一拳脸就撞在桌几上一次,一顿打下来,瘦子的鼻血生生溅了一桌。

“世道已够恶了,人就别再作恶了罢。”恒英松开制住他的手,退了回来,他还在讲道理。

“呸,好你个老小子,你等着,有人收拾你!”瘦子捂着鼻子吐了口血,跌跌撞撞的奔去了前面车厢。

周围的人离我们愈发的远,这半个车厢空旷无人,那半个车厢人多的恨不能挤叠在一起,他们都在看着恒英,甚至有人隔空伸出拇指挥了挥,他们并不是怕,只是不想受到牵连罢了。

恒英站在那像一个战士,长身玉立,脊背挺直,不急不缓的伸出手来拥我,他的手指因击打用力而受伤沁出了血丝,细长的眉眼里却挂着傻笑。

“行,知道了,走吧,甭管是哪站,下去就是了。”我抢先发声,终是明白恒英这是唱的哪一出儿了,给车长送钱为的就是揍那瘦子一顿之后能平安下车,既然这钱横竖都得花出去,还不如花的让自己舒坦,只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呜呜……”汽笛又是一阵长鸣,火车“况且况且”的晃了一段,滋滋嘎嘎的停了。

4

这是一个没什么人的小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站,若不是这里有个水塔,火车也许并不会停。

“哎!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这……”我有些沮丧的看了一眼恒英,这里连站台上都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说荒芜也不为过。

恒英抿了抿薄唇,依旧咧嘴傻笑。

“说话啊!”我瞧着那细长的眉眼弯成月牙,倒也不是很生气,只是忍不住想要责备两句,偌大的人了,竟这样顽皮。

恒英放下淡儿姐,舔了舔唇,半天挤出一句:“你不是常说……钱,得花在刀刃上吗……我觉得那个车长……就是刀刃”。

我看着恒英,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怕一张嘴忍不住笑,被他窥见了要自得。

“馨儿,那个,我错了……你别气”恒英见我半天没言语,有些慌了,忙推着淡儿姐到我眼前:“淡儿姐给爸爸说说情,让妈妈不气了”。

“妈妈,爸爸……”淡儿姐看看我,又看看恒英,憋了半天想不出该怎么说情,皱着鼻子想了半天只得一句:“爸爸……还行!”。

我再憋不住笑,锤了恒英一拳,着他去找水塔工问路了。

已近晌午,秋老虎的日头最是灼人,淡儿姐连鼻头都晒的红了几分。

水塔工劝我们顺着大路走,火车并不是总会停在这,有的时候要三四天以后才有下一列,这话听得人心凉,却也无法,再等下去只怕夜里无处落脚。

所谓的大路不过是一条平坦些的土道,亦不是很宽,幸得不是山路,尚算得好走。只是这条路横在日军南下的路线上,早些日子才经了一番轰炸,这会儿路旁不时就是一串废墟,走的近了便能瞧见那砖瓦碎屑之上盘旋着一群又一群的苍蝇,碎石瓦块不会招来苍蝇,尸体才会……可除了叹息,我也不过是揽着淡儿姐躲得远些罢了,战争面前,容不得太多的同情,自顾已是不暇。

走了许久仍是废墟多过房屋,太阳大,灰尘重,淡儿姐耍起了脾气。

恒英连着叹了几口气。

“后悔了?”我斜着眼睛问他。

“嗯”他垂着眼,表情不大好。

“后悔什么,这种人打就打了,犯不着后悔”我安慰道。

“倒不是后悔打了他们,只是觉得让你们娘俩白遭这些罪……哎,充什么英雄……”恒英晃着脑袋,又是沮丧又是心疼的看了我一眼,避开眼神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英雄,走吧,没事儿,打就打了,不说了吗,以后遇见这种事直接就挥拳头,先礼后兵都不用……”我想伸手拍拍他,可淡儿姐还趴在我肩上,只得冲恒英挤了挤眼睛。

“饼……饼干……先礼后饼干……”淡儿姐听着我的话,打着哈欠直起头纠正我。

“是兵,官兵的兵,不是饼干”恒英又来纠正她,爷俩为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吵了好半天。

淡儿姐的发音日益标准,失语症没有留下什么影响,只是最近爱上了随意更改成语,让人苦恼,却也有趣。

5

“车、车!”我指着远处飞扬的灰尘大喊,终于,有车经过了。

眼瞧着灰团越来越近,车辆显出轮廓来,高而阔的大车,车后的斗里站着十几个抱着枪的大兵。

我的心想被人攥了一下,连呼吸都顿住,是兵车,这种时候遇到兵车,必要横生是非。

果不其然,车辆在开过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跳下几个大兵,歪戴着帽子,松散着衣衫,长枪背在身后随着人走而左右晃动。

“干什么的?”为首的人昂着头问,嘴上一抹小胡子油亮油亮的。

“过路的”恒英应了句。

“过路的?过什么路啊?这条路有什么可过的?从哪来的?要到哪去?”小胡子绕着我们走了一圈,语气横了起来。

“坐火车下错了站,往前面城里去搭车的,还请军爷行个方便。”恒英舔了舔嘴唇,垂下眉眼客气着。

“方便?”小胡子扫了眼我们的皮箱,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道:“那要看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方便,我们这十几个兄弟也想行个方便呢”。

瞧着他这幅嘴脸,我暗叫不好,他们一个个站没站样坐没坐样,衣衫随意,枪支老旧,正规军是万不会这等模样的,不知是哪来的草台班子,这等民不民官不官的大兵最为难缠。

“不知各位想要什么方便?这路宽的很,我们一家三口还不至于挡了道才是。”恒英仍是垂着头,但我知道他这低眉顺眼不过是在强压怒气罢了。

小胡子把身后背着的枪拿到了胸前,用刀尖儿顶了顶帽檐,看着恒英没有说话。

“您看,大热天的,各位军爷保家卫国辛苦了,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就当是请各位军爷饮饮茶解解渴的吧……”我把包袋里的绣花钱夹塞进小胡子手里,这已是我们身上最后的一点钱。

小胡子捏了捏钱夹,回手就抛给了身后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大兵。

“俺们这有几个弟儿呢……恁这够谁喝茶的?”那人打开钱夹看了一眼,一边揣进怀里,一边操着方言不满的扬了扬下巴。

“你们……”恒英抬眼蹙眉就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了住,他瞧瞧我重又低下头道:“军爷见谅,刚碰见俩歹人给抢了,这会儿当真就只这些了,各位军爷行个方便吧……”。

“哟呵,这可真是巧啊”小胡子撇着嘴冷笑一声,看向地上的箱子,“这箱子里不是藏着什么违禁的东西吧?”话音刚落,便冲上两三个大兵来,不及人反应,已拉过皮箱翻找起来。

“哎,你们……我的书,我的文稿……”恒英喊着就要去护箱子,却被地上的大兵一杆枪支在肩头动弹不得,枪口的尖刀明晃晃的对着恒英,淡儿姐吓得哇哇大哭,我已顾不得箱子,只狠命扯住恒英生怕他再冲动起来。

恒英却没有再动,他抱起淡儿姐,拉住我的手退到路旁,咬着嘴唇没有再多说一句。

他是文人,是富家子弟,有些骄傲和倔强是刻在骨子里的,但这些年过下来,为着生活,为着我和淡儿姐,他渐渐隐去了这些骄傲和倔强,隐去的不动声色,隐去的无可奈何……

大兵们认识不到那些文稿到底有多了不起,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是恒英多年的心血,更不会知道这些文字对中国哲学发展的重要意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真金白银。那些文稿和书被翻得四下都是,散乱零落,撕扯破损,一地的纸张被风吹得滚在沙土里,再被大兵们踩在脚下,恒英就这么看着,细长的眉眼里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痛。

“军爷,真的没有了,军爷们为国家为人民而战斗,我们但凡有一点钱都是应该孝敬诸位的,奈何实在是……”我哀声冲那小胡子求着。

“给我搜他的身”那小胡子却一把推开我,指着恒英高喊了一声。

两个大兵走过去,恒英抬起手想挡,最后还是放下任凭人拉扯着搜了身,他的眉头皱的恨不能拧在一起,嘴唇闭的紧紧的,这等的耻辱,他还是头一次受。

“得,还真是个穷鬼,浪费时间,走、走、走”小胡子捏着恒英身上搜出的那个空钱夹,吐了口吐沫,回身带着人走了。

我顾不得去安抚恒英,拼命的去捡那些文稿,尽管有的被风吹了走,但大都挂在附近的树枝和废墟上,损毁真正严重的反倒是箱子附近的,在大兵的鞋底和石头间扭曲破损,很多地方已认不出字迹……

“不行,我的被子,那是我的被子……哇……”淡儿姐突然大哭着去追那些大兵,吓得我慌忙去拉,一时连话喊不出了。

有个大兵在顺走恒英两件棉袍的同时还顺走了淡儿姐的小被子,我是瞧见了的,只是不敢多言更不敢阻拦,不曾想淡儿姐这会儿缓过了神,竟跑去追。

大兵们已全部上了车,淡儿姐跑了几步就摔到在了地上,嘴里喊着“我的被子,我的被子,是我的宝贝,我家的宝贝”指着兵车不停的大哭。

我狠命抓着淡儿姐,生怕她爬起来再去追,眼瞧着大兵们看过来,我伸手捂住淡儿姐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大兵们若是知道我们揣着珠宝首饰不给……

就在淡儿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把人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小胡子锤了抢被子的大兵一拳,骂咧咧的把淡儿姐的小被子给甩了下来,我抱着淡儿姐,眼瞧着兵车开远了才敢去捡。

淡儿姐把被子抱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的对我说:“妈妈,淡儿姐厉害不厉害,淡儿姐拿回了小被子,淡儿姐知道被子是厉害的,那淡儿姐厉害不厉害……”她反反复复的说着厉害两个字,我坐在地上却是腿也软,脑子也懵,抓着她的手都忘了松开。

恒英把东西一样样装回箱子,又把我和淡儿姐身上的灰掸了掸,长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倒霉罢了,没什么的,到家就好了,文稿回去我帮你誊写。”我试着劝慰他。

他只是摇了摇头,仍是不说话,细长的眼里滚出一行眼泪来。

“不碍事的,坏人这么多,难免遇见一两个,咱们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的就忍一忍,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咱们俩,不,咱仨都是俊杰……”我玩笑着替他擦去眼泪。

“我……哎……”恒英看向我,想笑,却笑不出。

我知道他在懊悔提前下了火车,在心疼我们母女,然世道如此,怎能怪他呢?

恒英说的没错,世道已经够恶了,人就别再作恶了。可惜有些人偏生分不清善恶,推得这个世道也辨不清黑白,以至清水化了泥塘,麦子变了灰渣,连大兵都做了恶匪……

编者注:《钟馨回忆录之北归小忆·萧先生》将于明早8点更新~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