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英雄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的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7年,8月。

叶绿,花红,蝉鸣声声。

战争和炮火却烧得人们心下惶惶。

8月14日,日机首次空袭南京。

8月15日,日机大举空袭南京。

8月19日,日机两度空袭南京。

8月21日,日机短暂空袭南京。

8月24日,日机9架空袭南京。

8月26日,日机12架空袭南京。

恒英,在南京。

我每日坐在厅中,听着匣子里的播报,等着送信的邮差。

战争近在咫尺,信却一封无有。

很快,战火波及到了租界,从火车站开始,炮火响彻弄堂,人们拼命地往租界里挤,治安愈发地差。

屋里明明有人,却一天也听不到几句话语,大家心里都含着恐惧,又不敢声张,生怕一语成谶。

是的,这种时候,心里想的都是糟事。

淡儿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看出了大人们的不安,她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扯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吃饭时如此,睡觉时也如此。

好容易熬过了八月,南京的通讯才通,恒英却仍是一字电报未回,我的心日渐冰冷,像极了燎原大火旁的野草,绝望又无力。

“凤娘,听说火车通了……”我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对房东凤娘道。

“通是通哒,可这种时候,谁还要出门子啊……”凤娘端着茶杯扭头看过来,窗外正走过两个巡警,她扭过头,一脸厌弃。

“我想,明天去南京看看恒英,淡儿姐想麻烦……”我话没说完,凤娘的茶杯放在桌面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你疯了是伐,这种时候往那里去,你要放宽心,恒英他吉人天相……”凤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阵钥匙开门声。

“爸拜……爸……”淡儿姐第一个冲了出去。

是恒英。

他看着我,细长的眉眼带着笑意,与以往回来时一般模样,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终还是忍了回去。我知道,这一哭出来,怕是再不能止住的。

家中诸人问过了平安,我扯着恒英的手还来不及诉说这些日子的担忧,他却又要走。

“有两个学生一同回来了,此前因着太过激进在警局里挂了号,这种时候怕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我须得去看看才安心,你……”恒英的话没说完,就听得淡儿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边往恒英裤子上抹着鼻涕一边喊着“爸拜,爸拜,不……不走,不……”。

恒英几番解释,晚上就回来,可这么大的孩子管什么早上晚上的,眼前的才是真章儿。

“那就带着去吧,青天白日的,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早去早回就是了。”我替淡儿姐擦了把脸,嘱咐道。

恒英倒也高兴,淡儿姐更是欢喜。

替淡儿姐梳了头换了衣服,又把她的布娃娃用布带背在背后,哪想着才要出门,她扭头看看我,又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要妈妈……”一手扯着恒英,一手扒着门框,哭得好不伤心,就跟他爸爸要把她卖了似的。

末了,我们一家三口同去了。

也为此,我才见着了他们。

2

他们住在南站附近,这儿前些日子刚被炸了,路甚是难走,不时还会遇见一队日本兵,趾高气扬地四下环视着过去。恒英抱着淡儿姐,死死扣住淡儿姐的头,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肩上,生怕小孩子好奇心重惹了麻烦,不过几十分钟的路,走得人满心忐忑。

广安里的尽头,一栋旧宅,藤蔓爬满了背阴的墙壁,屋里传出阵阵男声,声音很好听,清脆爽朗,让人想到洒满阳光的初夏。只可惜这带着温度的声音此刻正在斥责着什么人,言辞激烈,情绪激动。

另一声音则低了许多,听不清话语。

恒英紧走了几步,正待叫门,大门“嘭”的一声打开了,冲出一位白衣黑裤的少年来,一头撞在了恒英身上。

“老师……”少年满面怒气的脸怔在那里。

“培南,你别冲动……啊,老师……”后面急匆匆追出一位穿着短褂的少年,瞧见我们也是一愣。

“冲动什么?”恒英问。

白衣少年咬着嘴唇没有应声。

“没……是出去,出去走走……”短褂少年挠头咧嘴笑了笑,话没说完,就听得门内传出几声咳嗽。

一个约摸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门里,样貌与白衣少年有八分相似,腰板挺得笔直。

“您好,我是培南的老师,培南和李民与我一同归来,当下非常时期,不免放心不下,便想来看看,唐突了……”恒英上前客气道。

“想必你就是那位姓金的先生了,家弟常提起,您辛苦,辛苦您,把家弟教进局子里去……”那人的态度颇不友好,话语苛刻,腔调讽刺。

“程培东!你自己做懦夫,还不让别人当英雄吗?”培南大声喝着就要冲过来。

“英雄?搞个学生运动就能当英雄了?学生就该好好念书,我把你送进学校是为了逞英雄的?哼!”程培东两手一甩扭身回了屋,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条腿落地很轻,是跛足。

我们站在院中很是尴尬,淡儿姐瞧见大人争吵,吓得直往我身后缩。

“老师……”程培南又急又气,脸憋得通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民也是挠着头不好开口。

“既有家人关照,那我们就回去了,多事之秋,切勿莽撞。”恒英冲两位少年摆了摆手,不好再留。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气,气着气着却又忍不住笑。

“头一次瞧见教书育人的先生去学生家里,连门都没进就让人轰出来的……你这个书教得还教出仇家来了。”我揶揄恒英道。

恒英抿了抿嘴,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挺好,有人看管着,他们俩不至于惹出麻烦来。”

“两个孩子,能惹出什么麻烦?”我颇不以为然。

“你太小瞧青年力量了,当下的中国,青年人的革命思想,远比你想的要深刻,但也因此更容易剑走偏锋……”恒英说得很严肃,恰逢走过一队日本兵,戴着菠菜绿色铁皮盔的脑袋倨傲地昂着,看向周围的眼神充满不屑。

的确,裂了的砖墙,碎了的石板路,浮着灰尘的空气,四下早已没了居民区的样子,不远处的南站更是乱石一片。原本镶在南站大门顶那个半人高的大钟斜斜插在废墟里,表盘空了一大半,表针也只剩下半尺不到,硬邦邦地指着三点钟方向,许就是南站被炸的时间……

3

第二日刚用了早饭,程培南和李民就来了。

他们大概是为着昨日的事感到抱歉,一个提着点心,一个捧着果糖,点心是凯司令的奶油哈头,果糖是时下流行的酸三色,很得淡儿姐喜欢。

因着是租来的房,不好在人家的客厅里久坐,便去了附近的茶座。

亦是空荡荡的,店家守着炉子烧水,不时看着门外叹上一口气,来来回回巡察的大兵,莫说客人,就是路人都少得可怜。

恒英三人闲聊着,淡儿姐专心吃着果点,我瞧着门外灰颓的光景,忍不住暗暗叹息,战争,摧毁了城市,也摧毁了生活。

“老师,我们……想退学……”三人原本在说课业的事儿,李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恒英严肃着一张脸,闭口不言,只看着他们。

“我们要上战场,笔杆子打不死敌人,我们要拿枪杆子!要为国家而战!”程培南突然攥紧了拳头,也许是不知该如何与恒英解释,也许是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激动。

恒英还是没说话。

“老师,当下的中国,陷在黑暗里,满地泥泞,必须要铺出一条路来,让人们站上来,走出去……我们愿意去做铺路人!”程培南说到激动处腾地站了起来。

恒英仍旧没有言语。

“老师,您……是觉得我们幼稚吗?可我同意培南说的话,笔杆子在当下的情形里是不顶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李民看着恒英坚定地说着,他比程培南要稳重些。

“你们对当下……”恒英刚刚开口,门外喜气洋洋地进来几位客人,一进来就给我们送了一把糖,原来是新结亲的人家。

几个人端着茶杯,酒杯一样碰得叮当响,各自干了,这等饮茶的法子未免少见,瞧见我们看过去,新郎官尴尬地笑了笑道:“莫得法子,不敢喝酒……”

同桌的人听得这话,脸色也是一沉,连连叹气。

我忍不住问:“是为着上月底的事儿?”

新郎官点点头,苦笑着替朋友斟满了茶,嘴里表着歉意,又是饮了一杯。

恒英他们不明就里地看着我,我只得解释道:“上个月月底,南郊那边有户人家新结亲,新郎官喝多了酒出来送客人,回去路上碰见了日本兵,也不知怎么就被拉了过去……”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后来呢?”程培南忍不住问。

“后来……说是酒气熏着他们,给抓起来了,再……也就没有后来了……”我不好再说,想来他们也都能明白。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老师,你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这还能叫国家吗?”程培南的胳膊上都起了青筋。

“是啊,老师,当下的中国就像一块大饼,谁高兴都能来啃上两口。瞧瞧外面那些红头阿三,咱们已经连维护治安都用不上自己人了,多奇怪啊,自己家门口却要圈出一块块地方给外人来住,还不许咱们自己人随便进来。老师,是耻辱啊,国人已经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吗?当然不是,是我们无从反抗,也不会反抗了,就算有尊严又有什么用?我们已经不能也不会维护了。”

李民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我们想退学,时代不一样了,再也不用听什么老佛爷小皇帝的话了,我们要做些事情,要快,要准,要有用。我们要去从军,要上战场,要反抗,要打破这片死灰!”他也越发激动起来,程培南更是受到了鼓舞,攥着拳头连连点头。

“老师,我知道你一定会劝我们,可是我们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当下的中国需要战士,需要英雄!”程培南的嗓音不自主地大了许多,少年的脸上意气风发。

“嗯嗯!”恒英低沉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

“你们的想法和情绪我可以理解,你们说得不错,当下的中国的确需要战士,需要英雄,但你们是不是忘了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做战士、做英雄?我们推崇和平,却不得不用战争来换取,这是悲哀的;我们悲哀一次,不能再悲哀下一次,所以除了战士之外,这个国家更需要能维护它和平的人们出现。

“除了铺路人之外,更需要引路人,去建造,去保护,去延续。读书的确不能让你们杀死敌人,却能让你们更好地在未来保护这个国家,读书未必就做不了英雄啊。”恒英顿了顿,扭头看向淡儿姐,微微笑道,“我们做的一切都不会白做,这个国家历尽磨难为的就是浴火重生,上战场也好,读书也好,为的都是让这个国家走向民主,拥有民权,发展民生,真真正正成为一头东方雄狮!”

他的眼睛亮而深邃,漆黑的眼眸中恍若有一片星辰,我知道,他看到了未来。

李民与程培南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似是有话要讲,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位先生说得对啊。”倒是隔壁的客人过来了,“我没什么学问,但我知道,我当新郎的时候不敢喝酒,这仗打赢了,我猜我儿子当新郎的时候就能喝酒了。但如果一直打仗,我怕我孙子做新郎的时候又喝不上酒了啊。”那新郎官说完叹了口气,众人无不默声。

“仗,要打,但不会一直打,我们读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停止战争。”恒英缓缓端起茶杯说着。

突然,淡儿姐奶声奶气地插了一句:“妈妈,新郎(狼)咬人吗?”

众人一愣,恍然大笑,笑声掩去了沉重。

4

日落,日升。

新的一天也没能显出更多的生机来,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担忧和忙碌。

我看着锅里的粥,默不作声,连恒英什么时候来到身后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恒英轻声问,却还是吓了我一跳。

“想……做些什么。”我摇了摇头。

“不是做粥呢吗?就点酱菜就……你来吧……”恒英伸手拿起酱菜罐,又放下了,他仍旧打不开那些瓶瓶罐罐的盖子。

“我是说……国家……”我说得有些犹疑,我说不清我想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但一路走过来,只觉得心中有不甘和愤怒。少年学子尚且有这份心,我如何能只做那旁观者?留洋也好,求学也好,相夫也好,教子也好,我都是为着喜欢才做的,而今似乎不该只为着个人的欢喜过活了……

恒英闻言,细长的眉眼看向我,柔润似水。

“你也想做英雄?”他戏言。

“想,但是不能,我没有资格去做英雄。”我答得却是正色,“我有你,有淡儿姐,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想一直拥有你们,我做不得那舍己为人的英雄。可瞧着少年人的激情,我又为自己的无为感到懊恼,所以……想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恒英也敛了笑,认真地问。

“做些我能做的,有人铺路有人引路,我两样都做不得,就是去扫路也好啊,总归要做些什么的……”我压了灶火准备盛粥,勺子还没挨上碗,就被楼下的敲门声吓得一惊。

这哪里是敲门,简直是踹门,“咣咣”声震得人心慌。

“那个教书的呢?给我出来。”只听来人咆哮,语调蛮横。

是程培东。

“你都跟我弟弟说什么了?好端端要退学,你怎么做人先生的?你个疯子,下三滥,好好的孩子让他去送死,你有人性没有……打仗打仗,你以为读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你懂个屁!”恒英刚露脸就迎上了劈头盖脸的骂,任凭怎么解释也是无用。

恒英原本就不善言谈,更何况程培东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跛了的那条腿抬起来几次要踢恒英,都被躲了过去,末了气急败坏地砸碎了门口的花瓶,才算罢了。

瞧着满屋的狼藉和皱着眉的房东,就连恒英的额头上都起了汗。

“这可真是老天打雷不下雨,改下菜刀,就有一把劈你脑袋上了。”我看着恒英,忍不住埋怨。

“不怕,我伸手好,躲得快。”恒英倒是想得开,还开得起玩笑。

午饭时,恒英端着碗,吃一口饭,叹一口气,一双剑眉蹙了又展,淡儿姐觉得有趣,也跟着学,整顿饭吃下来光听他们爷儿俩“唉……唉”地叹气了。

我抿着嘴笑,假装瞧不见恒英看向我的眼,好半天,他才终于开了口:“我想去看看两个孩子……不知道培南他哥那……哎,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看布料做身新衣裳嘛,那附近有几家,要不一起去看看……”恒英偷看我一眼又埋头吃起饭来。

“怎么着,金先生害怕了?”我戳穿他笑道,课堂上侃侃而谈的他,平日里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到了与人闲谈的时候,大多都是含笑不语的,旁人只道他高深,哪里知道,是心中没底。

“呵,秀才遇到兵嘛,你在,我就有胆些。”恒英倒是承认得爽快。

5

南站还是老样子,断壁颓垣的,让人不愿多看。

一队队巡警小跑着过去,人们躲向路边,或低语咒骂或摇头叹息,日本人在北边的两条街上设了路障,不允国人通过。

巡警自然是去交涉的,可又有什么用呢?不能骂不能打,做做样子罢了。

我牵着恒英的手快步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听不见枪声,也看不到炮火,但战争的狼烟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让人不敢妄言。

广安里还是老样子,那栋旧宅亦是如此,就连屋里的争吵声都近乎相同。

门刚刚打开,连开门的人是谁都还看不清,程培东的咒骂已迎面而来。

“你别跟个疯狗似的到处乱咬,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别人的事儿。”程培南大声喝止着冲上来。

“你决定个屁,好好的日子过够了是吗?非要去找死?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死一个人多容易吗?今天活蹦乱跳的人,明天就让人炸得认都认不出来,你懂什么是战争吗?战争就他妈是客死他乡连个全尸都没有!你别忘了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老程家不能再有一个瘸儿子!那是日本人,那是真刀真枪,那玩意儿不长眼!”程培东跺着脚痛心疾首地说着。

“客死他乡怎么了?那叫为国捐躯!我不懂,你懂,你一个逃兵有什么脸面谈战争?国都没有了,谈什么家?老程家可以有瘸儿子,但不能有懦夫!你没资格管我……李民我们走。”程培南满面的怒气,拉着李民作势要走。

“站住!”恒英陡然喝了一声,我还从没听他这样大声过。

“退学的事你若还没想清楚,大可再想想,我允你一个月的假,你好好想明白再说,你要想的不是你想做什么,而是你能做什么,该做什么。男子汉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到时候你若能把这个问题答得好,我便允你退学。”恒英拦在二人面前。

“退个屁的学,他们这是要去送死!他们要去跟日本人交涉,他们以为自己了不起……”程培东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丝毫不顾忌碎了一地的瓷片。

我们被说得一愣,问及原由,连恒英都忍不住斥责他们幼稚。

两个人竟然想去找日本人交涉,让他们解除那两条街的封锁。

“你们以为这还是在学校呢?你们以为日本人会在乎你们两个学生的话?你们以为你们是金刚铁骨七十二变呢?”恒英当真生气了。

“老师,你怎么也这么说?”程培南别过头气道。

“老师,我们知道这不是学校,我们也知道我们没有分量,我们就是想让日本人把我们抓了……”李民到底还是稳重些,但显然他也有些激动,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老师,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报社,只要日本人把我们抓了,报纸上就大篇幅地刊登他们无故拘禁学生,到时候学校一定会出面的。

“只要事情闹得够大,国民政府就不能再装聋作哑,由官方出面交涉,这件事就会得到解决。如果顺利,我们会很快被释放,而日本人迫于形势压力也会做出让步。如果日本人不肯让步并把我们杀了,那我们的死就会引起民国政府的第一枪,这场仗若能打起来,民国政府就不好再两面三刀躲躲藏藏,我们也不算亏。”

李民的话说完良久,都没有人再应声。

我被这两个孩子的想法和胆量所惊讶,而恒英不知是气还是忧,一直蹙着眉头,程培东则攥着拳头站在一旁,尽管跛着足,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确有着军人的模样。

“老师,你昨天说我们做不了英雄,其实,做不做英雄无所谓,我们就是想做些什么,为这个国家。”程培南少见地用很平和的语气说,他一直是充满激情的模样,可这会儿看去,却好像静默了许多,满脸的安然。

“程大哥,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愤怒。”李民看着程培东,缓缓开口,“我是我们老李家的独苗,可我家里人在年前就都死在北上的路上了,什么家族不家族的,到最后一点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人家是必须留下根的,但民族的根要留下,我们做的一切……”

“放他妈的屁!”程培东一句骂打断了李民的话。

“你以为两条虾米能蹦跶成龙?就你们俩就想挑起战争?我告诉你,日本人想杀你们,谁都不用惊动就能杀了,还轮得着记者学校国民政府的?怎么读个书读成这样?怎么就不能安心读书?好生活着多好啊……”程培东说到后来竟然带了哭腔。

“程培东,你真丢人!”程培南似是看都不愿看他哥一眼,扭身进了屋。

程培东的身子抖了抖,也往屋里走去,一只手无力地冲我们摆了摆,没有回头。

回去的路上只觉这一天出奇地漫长,明明太阳还挂在天上。北边那两条街仍摆着路障,几个住在巷子里的人回不去家,又无处可去,正蹲在路口的茶水摊前叹着气。

6

第二天天刚亮,我连粥米都还没来得及下锅,程培东就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咒骂也没有动手,安静地站在门口,脸色很是憔悴。

“金先生,培南是个好孩子,只是性格有些冲动,日后烦请您多多照顾些。家父家母早逝,只剩下我兄弟二人,早年间我当兵远走,好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却成了残废,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培南不一样,他有大好的前途……”程培东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地扔下这些话,就走了,听得人莫名。

忙着替淡儿姐做衣裳,转眼就到了中午。

“哎呀,听卖菜的张婆说啊,南站那边出事情啦,日本兵不是在那边圈了两条街出来吗?说是专用道路什么的,早间那会儿,让人把路障给炸了,一队日本兵噼噼啪啪放了好多枪,还让那人给跑了。可是厉害了哟,莫不是出了个燕子李三嘛……”凤娘买菜回来说着外面的热闹。

我和恒英却是对视一眼,双双起了身。

不是说交涉吗?怎么还动起枪了?炸路障,哪儿来的炸药啊?这帮孩子,真是太胆大了。

连忙往南站赶,莫说街上,就是买卖人家,也都关了门,别说路人了,连小猫小狗都看不见一只。

程家的门紧锁着,恒英敲了许久也未见人应声。

“莫不是避风头去了?”我小声问着,就瞧见门开了一条缝,是李民。

刚进屋,恒英的脸色就是一变,是的,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程培东躺在床上,旁边是一些用过的棉布,已被血染得暗红。

“老师……”程培南眼角红肿地冲过来。

“怎么不去医院?”恒英看着程培东惨白的脸色问。

“不……不能去……”程培东艰难地开了口,额头上的汗珠成串地滚了下来,“是子弹。”他倒是不准备隐瞒。

恒英看了一眼屋内三人,没有再问,而是嘱咐我留下照顾,他去找朋友帮忙。

时间从没有过得这样缓慢过,程培东的脸色愈发不好,他的伤在左肋,幸好未曾伤了肺腑,可一直这样流血,人也是熬不住的。

半个时辰过去,恒英还未回来,不知是不是街上遇到了麻烦,我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

“金太太,不用忙了。”程培东制止了要替他擦汗的我,抬起手伸向一旁坐立不安的程培南,却只抬起了一半,他已没有太多气力。

“培南……”程培东闭了闭眼睁开道。

“哥!”程培南连忙俯下身。

“第一声枪响了,这比你们那招来得快……咳咳,也许,国民政府就……就要打仗了……你们……咳咳,咳咳……”他的咳嗽已严重起来,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喘匀气接着道,“你们好好读书,平平安……安的,你哥……你哥……”他的额头已经滚烫,他烧得太厉害了。

程培南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民咬着嘴站在窗前,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也说不了什么了。

程培东说完最后一句话,那抬起的手就垂了下去,像冬天树上那最后一枚黄叶,吹落在寒风里,翻卷远去,无声无息。

“……你哥,不丢人。”程培东的最后一句话。

恒英回来,已过了许久,来的是位神父,带着盘尼西林。

程培东也许不信主,但我们能做的,仍旧是由神父将他送去了教堂,毕竟这种时候,是无法发丧的。

半个月以后,日本人和国民政府的枪真的端起来对准了彼此。

战争——就要打响了,程培东的死当真唤醒了装聋作哑的国民政府。

而他的墓碑背面,刻了两个字“——英雄”,是程培南亲手刻上的。

编者注:本文为#非常燃#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