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芯爱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7月,暑热。

我曾以为每年的7月都是相似的,一样的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样的夜热依然午热同,然今年的北平除了这些,还有股子摸不着的衰颓气……

胡同口的大树旁不再有闲聊的老者,水井旁的葡萄架下也没了嗑瓜子的妇人,茶馆里盘着核桃侃大山的遗老遗少已习惯了降低声调,就连门廊下的那只八哥都懒怠学舌,终日躲在屋檐下发起了呆,只街上巡警不时传来的哨子声假充着热闹……

1

淡儿姐已6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然时下除了教会学校就只能送到日本人开设的小学,尚在犹疑,汪精卫公开投敌的报纸就飘了个铺天盖地,恰逢公公因着日本人的压制失了实权,心中很不痛快,越发不允送去日本小学。

又值大些的孩子暑假赋闲在家,同族里相仿年纪的小孩亦有三五个,索性便在家中设了私塾请先生来教。

请来的第一位先生是公公的旧友,姓史,学富满车的老夫子,馆阁体写得极好,每一个字都与那书上印得一般,奈何年纪略大了些,孩子们又正是耐不住性子的年纪,不过月余便告假养病去了。

第二位先生姓那,在旗,不过而立之年,很端正的一位先生,是史老夫子的学生。

初来那日正逢暴雨,斗大的雨滴敲在屋顶,响得人心慌,都以为先生必会雨休,不想他竟擎着雨伞来了,除了头脸,无一处不湿透,裤腿还滴着水,一双布鞋每走一步便渗出一摊水渍,他倒也不慌,接过毛巾略擦了擦便要上课。

恒英几次劝他暂去换身衣裳,他执意不肯,末了竟以扰乱课堂为由把我等赶了出去。

此后的日子里,孩子们每有事请假,若非生病,当晚必被留堂补习,先生倒也不凶,耐心陪着,却是不念会了新学的文章,谁也不允休息。

用憬一的话说就是“先生像一把软绵绵的刀子,戳进去前不知道危险,待得流血了才意识到刀子就是刀子”,这孩子已渐渐开朗,和兄弟们也玩得很好,但到底还是多了些不合年纪的成熟。

2

淡儿姐有了学名,敏而好学的“敏”字,她很欢喜。

“先生好,我叫金敏。”她每日上学都要说上一遍,那先生不笑也不烦,只点头应声“你好”,日日如此。

那先生好学问,只西学不精,故公公便令我在私塾里任起了英语教师,说是老师,因着都是自己的孩子,仍是该叫什么叫什么,每每上课都是婶子嫂子的一通乱喊。

“三嫂,有空吗?给我看看这篇文章吧,我昨儿写了半个晚上呢。”六妹芯英意欲留学,连日来常寻我给她补习英文。

“父亲不是说明年才走呢吗?你可别这会儿就把身子累坏……哎,你这是国文啊,怎么不让那先生给你看看?”我奇道。

“我不想给他看,整日板着个脸,怪吓人的。”芯英噘着嘴直摇头,一脸嫌弃。

“人家是先生,天天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我无奈。

“搞不好啊他是生了怪病。”芯英皱着眉道,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什么病?”瞧她那认真的样子,我忍不住应了一声。

“一笑就会摔倒的怪病……哈哈哈,哎呦摔倒了,哈哈哈,哎呦摔倒了……”她一边笑一边拐着腿学人摔倒的怪样,笑煞个人。

芯英是金家最小的女儿,天性烂漫,整日嘻嘻哈哈见着谁都笑呵呵的,圆圆的脸盘上挂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笑起来一闪一闪地迸着金光,让看的人也心下欢喜,我们从康桥归国的时候她才十三岁,这会儿已有了少女模样。

“钟先生……”门外来人轻唤,这地方以“先生”唤我的只一人。

“哟,那先生,对不住,吵着您了?”我赶紧迎出门去,芯英被吓得躲到桌子后面假装看书不敢言语。

“不碍不碍,只是明日在下家中有事,需得告假一天,刚去寻金老爷子,人不在,还请您代为转达。”那先生话说得客气。

“一定代为转告,先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还请不要客气……”我连连应声。

“不敢不敢,小事罢了。”那先生连连摇手,抬头间瞧见我身后的芯英,又板了脸严肃道:“芯英同学早间为何不来上课?”

芯英被这一问,吓得直咬嘴唇,小声嗫喏道:“睡、睡过了……昨、昨……”。

“睡过了当不是旷课的理由,早间的课就午休时补吧,愈是年轻便愈该珍惜时间,莫为了玩乐损了课业。”那先生的声音不高,却说得清晰缓慢,一字一句都稳稳地落在人耳中。

“我才没为了玩乐损、损课业呢,我学了的,就是学得太晚,这才没起来的,我没……”芯英噘着嘴轻声辩驳,一双圆眼嗔怪地看了那先生一眼,又委屈地低下头去。

“是,这孩子方才还拿了昨夜做的文章来呢。”眼瞧着芯英委屈得要哭,我忙把桌上的本子递给那先生。

那先生略略看了一遍,未及一言竟转身走了,留下我和芯英面面相觑。

“这、这怎么个意思啊……”芯英坐在椅子上抹起了眼泪。

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问:“三嫂,我写的当真那么差吗?”

“哪能呢,那先生兴许是想起别的什么急事,我虽只看了个开头,但那点题的几句用得还是很恰当的。”我试图安抚。

“三嫂,我肯定是说对了的。”芯英突然瞪着眼睛看向我道。

“嗯?”我反被她戛然而止的哭声弄愣了。

芯英扯过纸笔画了个竖着头发的小人,那嘴又大又向下弯,恨不能撇到下巴上去,胸前写着个“那”字。

“那先生有病,怪病,一看书就会笑不停的怪病,和一笑就会摔倒的怪病,所以他才整天板着一张脸!看书……哈哈哈,哎呦摔倒了……”芯英气哄哄地沾了茶水把那纸拍在额头上,又拐着腿做起了怪样子。

“你这孩子……”我被她这天真的性子弄得又无奈又好笑。

偏偏那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手里拿着朱笔和芯英的本子,看着我们清了清嗓子道:“嗯嗯,在下把这文章点批了一下,久等……”。

抬眼间,只觉满屋的尴尬,不及应声,却听得芯英那边传来惊呼“哎呦……”。

“摔……倒了……”她当真没站稳,摔了下去。

芯英站起身搓着手不敢抬头,我亦不知当说些什么,屋里一时间没了声音,却听得“哈哈哈”一阵笑,是那先生。

“调皮!”那先生瞧着地上那个小人,头一次嘴角向上扬了起来,虽已年过而立,眼角却未见一丝纹路,许当真是因着不常笑吧。

3

大暑刚过,便下起了连日的大雨,倒也去了一丝暑气。

大雨阻断了暑气,却没能阻断媒人的绣花鞋。

金家有女初长成,五女端庄,六女秀丽,高门大户,诗书传家,纵是时下形势多变,金家大不如前,来提亲的媒人也仍是三天两头地跑。

大夫人对女儿的婚事很是上心,媒人说出花来也是无用,她都要一个一个地逐人去查,那些提亲的青年各有各的本子,从家世到为人,林林总总写满一篇附在照片后面再给五妹送去,着她挑选。

五妹自小便沉稳,性子更是像极了大夫人,是个做主母的人物,这些照片和信息在她的手里像书生的试卷一样,传进传出,点画品评,大多退了回去。

“我不!我不!不!”

未及进东院的门,就听得芯英带着怒气地喊。

“这一条条都摆在这,哪里有需要你说不的地方?你且指出来再看。”答话的声音却很温和,甚至平淡,是五妹芝英。

“这一条条摆在这就够让人说不的了,人是活的,哪能一条条摆在这?灵魂能一条条摆在这吗?爱情能一条条摆……”芯英的声音仍是气急。

“你这孩子,让你少读西文书你就是不听,什么灵魂不灵魂的,你五姐给你分析得多好,你好好瞧瞧,务点实,别跟西院似的,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到头来过了多少苦日子……”大夫人的话说到这,我自是不好再扣门,只得踮着脚尖一步步地向后退。

我与恒英的婚事未经家中允诺,不得长辈点头,以致许多年来遭人诟病,我也曾懊恼气不过去与恒英碎语,可每每瞧着他那细长的眉眼里缀满心疼,也就不舍得再抱怨,日子久了,反倒无所谓了,我有爱情,已是天大的骄傲。

4

大雨一下就是七八天,私塾里的课却是一日未耽搁,难得今日放假,天便晴了,只满屋的潮气惹人厌烦。

芯英接连几天都气鼓鼓的,偶尔会和我抱怨与芝英聊不来,我也无可奈何,这许多年来,芝英甚少唤我“三嫂”,她那时虽年少,却也是瞧不上我这未过聘便嫁进来的媳妇的,我与她不大能说得上话,自是无从劝说。

淡儿姐和憬一吵着要出去玩,刚出院子就瞧见芯英坐在角门那抹眼泪,想来又是被大夫人责备了,便叫了她同去。

又是坐电车,又是逛天桥,又是看猴戏,又是吃点心,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走,孩儿们,中午请你们吃顿好的。”恒英指着琉璃厂的方向冲我眨眨眼,他这是准备去二哥的古董铺子里讹顿午饭。

“好!”孩子们齐声叫好,也不顾那一脑门子的汗,顶着太阳就是一顿小跑,好不兴奋。

“妈妈?那不是那先生吗?先生,先生……”淡儿姐冲着胡同里一户正补屋顶的人家大喊挥手。

其中一人站起来,满手灰泥地也挥了挥手,果真是那先生。

“先生忙着呐,金敏不懂事,耽搁您了。”恒英连忙上前。

“没有没有,也弄完了,怎么到这来了?屋里坐吧……”那先生下得梯子往房檐的水钵里洗了手,客气道。

“我们来玩的,爸爸说要请我们吃好的,先生一起去吧……”淡儿姐笑嘻嘻地抢话,她很喜欢那先生。

“不打扰了,路过而已,就不给您添麻烦了,咱明儿再会。”恒英拉着淡儿姐就要退出来却被那先生拉住了。

“这哪里的话,既然进门了,哪能不用饭就回的,进屋,进屋,家门虽寒,薄酒素菜总还是有的,金先生若再客气,就是笑话那某了,不止请二位,这还有我的学生们呢,走吧,进屋。”那先生说得认真。

屋子不大,除了桌椅便是满屋子的书,整整两面墙的书架,满满地挤着一本又一本的书,每本书都透着翻看不知多少次的痕迹,却很是整洁,门口的地方用绳子绑着半人高的一摞新书,显然是买来还没拆的。

“仲涟、叔源,来见过……”那先生拉过刚从屋顶下来进家门的两个少年,一一与我等见过,才给了钱袋允他们外出采买去了,俩人打打闹闹一路跑跳,转眼便瞧不见了。

“幼弟贪玩,见笑了。”那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恒英连忙寒暄岔开话头,与他谈起了架子上的书。

那先生家中的境遇,我等也是耳闻过的,父母早逝,弟弟年幼,他倒当真是长兄为父般撑起了整个家,如此还能这般好学问,着实不易。

“先生,这书里好多词不认得啊……”憬一从书桌上举起一本书问。

瞧着那书名,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

“那是你学问不够,日后就懂了。”恒英面不改色地接过书合上放在了最高处的架子上。

芯英瞧着那本书,又瞧瞧我与恒英,眼有疑问,刚要开口就被我拉着与孩子们一起去院里玩了。

用过了午饭,孩子们各个打起了哈欠。

“既是困了,就去里间睡吧,日头正晒,午时过了再走不迟。”那先生起身便要领孩子们进去。

“不了,打扰多时,我们也……”恒英摆手道。

“金先生,那本书的事我也想与您说说,不如饮壶茶吧,孩子们睡足了也好走。”那先生对着恒英抱拳而立,很是正式。

“那就坐会儿吧,我先带孩子们去休息。”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并不像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倒有些好奇他要说些什么了,不等恒英再拒,就应了下。

孩子们跑跑跳跳一大上午,这会儿吃饱喝足,早就困乏不堪,躺在榻上,连一个故事都没讲完就都睡了过去。

“三嫂,那是本什么书?”芯英轻身问我。

“恩……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书……”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合适。

“爱情吗?”芯英的眼睛亮了。

“嗯,有吧,更多的是其他情感,很复杂,不好说。”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复杂到要三哥把书放那么高吗?”芯英俏皮地眨了眨眼。

“对孩子来讲,也许应该放得再高一些。”我也笑了。

我带着芯英来到茶桌前时,恒英与那先生已在桌上铺开了一张纸,一侧写着怡红院,一侧写着生药铺,竟是做起了对比和点评,两个人说得好不认真,这边画一横,那边写一竖,又都是一脸的严肃。

“馨儿怎么看?”恒英举着那张纸问我。

两个人的对比都是围绕着女子的描写来做的,从服饰到外貌,从文笔到诗词,从情境到色欲,虽不详尽,却也有趣。

“我可看不清,这两本书,各自有各自的地位,怡红院和生药铺都不在一条街上,哪里比得了。”我摇头,这两个书呆子这是杠上了。

“怎么没有爱情?”芯英抢过那张纸噘着嘴问。

“怎么没有?没有爱情,何来色欲?情节的描画万不可异军突起,当是有前因,有后果,才算得完整,做文章不是做文字,一个字一行字看不到通篇看不到引申,都不算好文章。”

那先生率先应了声,这话本不该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讲,可那先生的脸严肃得像在讲台上一样,让旁人也跟着心下坦荡。

“如此说来,好文章不多。”我努力回想自己看过的书,只得出这么个结论。

“的确不多,就说这两本,《金瓶梅》剑走偏锋太过急躁,情节铺垫难免失了转折不够柔和;《红楼梦》铺展太过,细腻处细腻,粗略处未见粗略,哎……”他叹了口气,惋惜道:“晴雯死后当有百万情节,偏偏没能写完,续写的虽也上乘,只是太按部就班像急着结尾似的……”恒英点头。

“啪!”那先生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长身而立,对着恒英就是一揖。

“伯渊谢金先生,金先生乃伯渊知己也。”那先生说得激动,以名自称,双眼熠熠。

“能得如此妙友,恒英荣幸。”恒英也是开心,举着茶杯一饮而尽,若是有酒,他必醉。

“好文章不多,那爱情呢?好的爱情多吗?”芯英还举着那张纸,圆圆的眼睛里尽是疑问。

“什么是好呢?”那先生扭头反问。

“像我三哥三嫂这样的呗。”芯英答得明白,我却羞红了脸。

“不多。”恒英细长的眉眼也缀满了笑意。

“二位先是知己,方为夫妻,志同道合,文采相当,的确不多,那某羡慕。”那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总是把轻松的话题引向严肃,让人不知如何应答。

“我也要找个知己,我喜欢的他都喜欢,我不喜欢的他也不喜欢。”芯英倒是不在意那先生的严肃。

“不易。”那先生蹙眉摇头,满脸认真。

“没关系,那就他喜欢的我都喜欢,他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就是了。”芯英抬着头,依旧天真,她丝毫不在意那先生说了什么。

“不易。”那先生陷入沉思,再一次摇头。

“也没关系,那就我喜欢我喜欢的,他喜欢他喜欢的,然后他喜欢我就行了。”芯英抿着嘴想了想,再一次美滋滋地笑道,好像她即将心想事成一般。

那先生闻言,蹙着的眉头展了开,点头道:“不错。”继而抿了口茶,又一次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这主意不错!”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谈天,又像是自说自话,倒是谁也没打扰谁,谁也没影响谁,严肃顾自严肃,天真顾自天真,有趣又特别。

5

立秋夜风凉,虫鸣式渐微。

五妹的亲事定了,她自己选的人家。

家宴上大夫人喜气洋洋,满脸的骄傲:“我这个准女婿可是不错,芝英多好的眼光,人长得周正,家世更是没得挑。”

“交通部长的次子,祖上曾官居盛京礼部侍郎,其长兄已入南京国民政府任要职,姑父是那个时常上报纸的大文豪郝西仁,另有个表妹嫁给了日本军官铃木左吉,还听说他四姨娘与法国大使夫人私交甚好……”

“那这新郎官到底是怎么个人啊?”芯英打断大夫人问道。

“在德国留学呢,说是年底回来,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还能差了?”大夫人盛了勺鲜汤什锦丸子放入公公的菜碟。

“合着还没见过人呢啊?”芯英小声嘀咕。

“见过照片,长得不差,也差人打听了,身体不错,说是喜欢骑马。”芝英应了声,微微含羞。

“这一次日本人要修铁路,和国民政府正闹得火热,可交通部长是半个遗老,不怎么买日本人的账……”公公少见地开了口。

“既然是亲家了,日本人必然是要请您出马说和的了。”大夫人将擦手的帕子递给公公,笑得端庄。

公公没有答话,微微点头。

饭后,芯英悄悄拉着芝英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两个人都是频频摇头,末了只听得芝英一句:“我嫁的是家族,是前程,是名望,是一家的主母之位,你整日的谈些个什么爱情,未免太幼稚也太没志气了些……”

6

第二日,芯英满目愁闷地来上课。

“怎么了?”我问她。

“还不是五姐的事,她总说我幼稚,我幼稚吗?没有爱情,怎么能嫁人呢?三嫂你说她是不是让我讷讷(满语:母亲)给养傻了?”芯英拿着笔敲了几下脑袋。

“各自心思不同罢了,走吧,该去上课了……”我拉着芯英往教室走,她却拧着身子摇头道:“三嫂,你的课我要旷了,我去找那先生说话儿去。”说完人就跑了出去,连个“不”字都没允我说。

也不知两个人聊了什么,芯英再上课的时候,眼睛里重又闪起了光彩,像藏了两颗星星。

芝英的聘礼下来那天,家中好不热闹,交通部长果然大手笔,光是金银首饰就足足送了两妆奁,更莫说那重到只能看不能带的四对儿巴掌宽的龙凤金镯。

五妹从此再未来私塾上课,只待秋后学校开学便去退学,安心筹备嫁妆。

金家已许久未有喜事,众人莫不喜气洋洋,重漆了门窗,刷洗了地砖,修缮了花园,又定做了新的灯笼,连灯柱都包上了红绸,恍惚间仿佛又有了当年那繁华富贵的模样……

便是那先生也被染了几分喜色,剪了新发,着了新衫,连帕子都换了浅淡的颜色,走路也轻巧迅疾了几分,整个人瞧着年轻了七八岁似的。

倒是芯英,说不出来是怎么了,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闷闷不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对学业上心得很,每日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不时地拿着文章去请教那先生,倒也得了许多夸奖。

“三嫂,教我打毛线吧。”芯英捧着针线跑进屋,笑得合不拢嘴。

“怎么想起学这个了?你的英文课业都做完了?”我问她。

“哎呀,课业又不急,三嫂教教我吧,这不是快入冬了吗,我学学,回头给三嫂也打个围巾,好不好?”芯英笑嘻嘻地把东西堆在我面前。

“哪就快入冬了?立秋吃的饺子还没消化完呢,你这就入冬了?”我点着她的额头笑问:“是要送人的吧?”

芯英睁大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唇抿得恨不能缝在一起。

“我以前也给你三哥打过围巾,可是他好像不怎么喜欢,男人似乎都不大喜欢……”我佯装苦恼。

“啊?不喜欢吗?为什么不喜欢?会不喜欢吗?那该打什么?毛衣吗?还是手套?”芯英果真追问。

“还说不是送人的?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哪家的?”我笑得像个坏蛋。

“三嫂!”芯英红着脸懊恼地跑了,空留下一桌子毛线和竹针。

“三嫂?”我的一壶茶还没喝完,芯英又回来了。

“嗯?”我挑眉看她,憋不住笑。

“聊聊呗……”她红着脸坐下。

“聊呗。”我仍是笑。

“讲讲你和我三哥吧,我那时小,四姐又常年不回来,五姐你也知道,我都没机会听听,只是下人们常说,三哥那时候闹得挺大的……”芯英向我探了探身子,也笑了,笑得像个小坏蛋。

“臭丫头,”我抿了口茶借此掩盖脸上的羞,才摇头道,“听说是吧,我也不知道,你三哥从不与我讲当年和家里到底闹成什么样子,只是突然跑到我上工的地方,说要娶我……”

回忆像山上的雪球,越滚越大,到最后我竟被多年的旧忆塞住了脑子,说不出话来。

良久,我才意识到,芯英也许久未言。

“倦了吧,我已经老得开始絮叨了。”我自嘲着递了几块点心给她。

“三嫂……”她却像并未听得我说什么,仍自陷在那心思里,蹙着眉头轻声问:“喜欢一个人之后多久才会想和他成亲呢?”

“和时间没什么关系吧,爱一个人爱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大概就只剩下‘我们结婚吧’这句话才能表达情感了吧?”我摇头,又点头。

“所以即便两个人相爱没多久,也是可以说这句话的吗?不会被人以为轻浮吗?”芯英咬着嘴唇再问。

“当然是可以的,两个人若是相知,又怎么会觉得对方轻浮呢?怎么?他和你说了?快说说,是哪家的公子?若是当真不错,三嫂替你去和大夫人说……”我连忙问。

“不、不能说,不不是,没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就是来听故事的,我走了三嫂,明儿见……”话音还没落,她已跳着脚又跑了。

7

秋风起,枫叶红,每落一场秋雨,叶便红上几分,直至满树飒飒,殷红撩人。

“萧家的信呢?”我关上门轻声问恒英。

恒英把信摊开放在桌上,叹了口气。

“那憬一怎么办?萧家不要他?这什么人家啊,自己的孩子都不要。”我看信看得气愤,声音也高了几分。

恒英连忙嘘声,生怕惊醒了隔壁的孩子们。

“世道如此,人心如此,罢了。”恒英收起信要撕,被我按了住。

“这信该给孩子留着,他早晚要知道的。”我收起信,想起憬一懂事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心疼。

憬一姓萧,北归途中与我们有一番奇缘,他的父亲当算得一位英雄,也许现在这样叫还为时过早,但中国未来的路铺就在他的鲜血之下,这样的人值得每一个国人所敬佩。

奈何,当下的政权已经混乱到了看不清黑白的地步,自与萧先生失联之后,我们如约投信与萧家,良久未有回信,好容易得了,却让那“各安天命”四个字刺了眼,自家的宗亲不肯认憬一,只因着他父亲是个英雄,也是笑话。

恒英睡得已熟,我却无论如何闭不上眼,只觉得一股气闷在胸口,不过八九岁的孩子,明日该如何与他说这些糟心事?索性出门吹吹秋风。

秋风凉,夜月明,葡萄藤下的飞虫已现出了颓败之意,勉强挣扎着挥动翅膀,飞飞停停一起三落,连藤架都越不过了。

这会儿看来,生命的来和去都是那么轻易,连感叹都成了多余。

我满心感叹,却听得远处呢喃人声。

“你该回了。”角门那儿传来言语声,轻,而柔。

“该的事情多了,我便不要遵。”有人应声,清脆,俏皮。

我止住脚步,是那先生,他因前些时日的大雨而暂宿私塾。

而女子,是芯英。

这件事,我没有问芯英,自然也不再开芯英的玩笑。

少女的爱情,没有人能劝说得动,少女的爱情,也不当被劝动。

我去找了那先生。

“敢问先生年岁?”突然开口,问得那先生发了愣。

“三十有一,您……”那先生答。

“未曾娶妻?”我又问。

“未曾。”他蹙眉。

“可惜,如果先生早些娶妻,此时女儿也该十岁上了,说不定只和芯英差几岁而已。”我看着他的眼,又看向院中玩闹的孩子,目光停留在玉兰树下发呆的芯英。

“是……”那先生随着我的目光看向外面,迟疑着转过头,声音低了下去。

我转身欲走,他却又开了口:“可惜,世间并无如果。”

我没有转身,因为树下的芯英已扭头看了过来,眼中有星,熠熠闪动,她的眼神越过了我。

这是两个坚定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各自有各自的灵魂,却又坚定地拥在了一起。

8

第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芝英的婚期定了。

那个德国留学的未婚夫婿仍未归国,但夫家的新房已备妥当,自德国邮寄的礼物也送了来,金家愈发满意这门亲事。

“我有什么错?我又没出去鬼混,我只是见自己喜欢的人,我们也只是说说话儿而已,哪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匆匆被叫去大厅的时候,只瞧得芯英昂头辩着,说是她的一封信被五妹捡了去,两人吵去了大夫人那儿。

“你、你……胡闹!”大夫人被气得声音都发了抖,可姿态依旧是端庄的,声音也不曾尖利,主母的姿态她维护得一直很好。

金家众人悉数来到了厅前,大夫人不再与芯英谈话,站在门廊处逐一审视着那些下人们,放了那些婆子们回去,留下了几个未婚的青年男子。

大夫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看了看芯英,冲管家道:“都打发了吧。”她顾着女儿的面子,也顾着金家的面子。

下人们散了,关上了厅门,大夫人才叹气道:“是我没教好你,我不怪你,你年轻,但你不该不顾体面,和下人们扯上私情……日后若让你夫家知晓,必是要看轻你啊,这些年轻人我都赶了出去,也不必追查过甚,你只需告诉我里面有是没有那人?”

“有”芯英轻声答,她低下头,没有看向任何人。

“啪!”大夫人举手就是一耳光,脸色铁青,气得厉害。

“当我是老糊涂了不成?你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不知你的性子?若当真那人在里面,你必是怄气不语,岂能答得这样痛快?”大夫人眼神凌厉,语调强自压着,不曾高声。

“告诉管家,甭管有没有家室的,给我查,查出来马上送官。”大夫人吩咐毕又指着芯英痛心道:“你真是,太丢身份了,和下人……哎,把她送回房里,没我的允许不得出房门。”

大夫人着人带走了芯英,这才扭头冲我们道:“你们这些做兄嫂的,也都尽尽责,谁也不允替她说话,有什么奇的怪的,紧着先来告诉我……”

众人一一称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六妹当真和哪个好上了?”回到西院,恒英问我。

“谁知道呢?”我不敢说实话。

“那信里提及家中夜会之事,除了下人也的确不能是别人了,用不了几天就查出来了罢。”恒英叹了口气。

“是吧。”我应得并不走心。

9

次日早学,芯英缺席。

那先生接连出了两次错,第一节课刚结,便来追问芯英是不是病了。

知晓了昨日的事,那先生站在窗前许久没有言语,腰杆挺得笔直,像迎着风的胡杨,只眼底黑得看不见光。

“伯渊有事求三嫂帮忙。”那先生突然改了口,在私塾里他向来唤我金先生,在恒英面前他唤我金太太,这“三嫂”,还是第一次。

我连连摇头道:“我帮不了你,我也不能帮。”我这个西院的三媳妇着实不敢与大夫人相冲。

“是……是伯渊唐突……”那先生微微点头便要出去。

“芯英身体不适且得休一阵子,课业难免耽搁,还请先生拿几本书着她自学吧。”我提高了声音。

那先生转过头,郑重地行了一礼,眼底的黑陡然被光驱了散。

我给芯英送书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发着呆,送来的餐食一动未动。

“先生知道我不能去上课了吗?”她轻声问我。

“知道了,那先生让我送来几本书给你自学,你吃饭吧,吃完了再给你。”我把书放在身后道。

芯英猛地坐起,看了看我,坐在桌前端起碗大口地吃了起来,三五下便食了半碗白饭,也不急吃菜就拿书要看。

她翻了两下,突然又把书合了上,假作无趣地看起了窗外。

“对了,下学的时候,那先生去老爷子那递了辞呈说是要回家娶妻……罢了,你歇着吧,我回了。”我当闲话般说着该说的话,芯英的肩膀微微抖着,按在书上的手指也加了力道,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客客气气地与我道谢,还欠身送了送我。

看她竭力地伪装,突然有些心疼,人的长大并不需要很久,人的长大也并不让人快乐,如果天真的姑娘永远天真,该有多好。

那先生果真辞了工,只是第二日却又在金家瞧见了他。

一身天青色的新衫,新鞋的底白得反光,脸上严肃得看不出表情,手里捏着名帖,身后的两个弟弟也皆是穿着新衣,提着礼品,选着公公上班前的时辰从正门来。

他来提亲。

替自己和芯英。

而金家的回应,只两个字——送客。

第三日,那先生又来了。

仍是那身新装,仍是带着弟弟,仍是提着礼品,仍是拿着名帖。

这一次,公公没有见他,大夫人也没有见他。

他等了半个时辰,只等到洗地的下人,净水泼街,这是驱客。

第四日,那先生又来了。

第五日,第六日,那先生三兄弟每天一早都要来递名帖。

直至第七日,大夫人派人去了那家,虽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自此果真再没见过那先生。

六妹被软禁。

第十五日,六妹绝食。

第十六日,我悄悄往那家去找人,那先生的两个弟弟没好气地告诉我那先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问却是关了门。

芯英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哭,她只是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立冬时,大夫人替芯英选了门亲事。

芯英已在房中关了一个月,刚刚被允许往院子里走动,听得这话时,兀自回了房,把门锁了起来,拒人言,也拒饮食。

大夫人也发了狠,只放话一句:“你想嫁他,除非我死。”

六妹没有回应。

我和大嫂轮番去劝,直到第四日,芯英因缺水昏死在床上发起了高烧,大夫人才抹着眼泪把婚事退了。

我又去了那家,这一次连开门的人都没了,邻居说兄弟两个寻亲去了。

自此,芯英再没出过金家的大门,也再没人提过金家六小姐的亲事。

10

1941年,夏,日军占领了黄河北岸所有的重要渡口,河南也如蝗宰过后的麦田,荒芜杂乱,惨象凄凉。

1942年,饥荒紧随着战争来了,北平涌进了许多操着河南口音的人,但他们并不会留在这,而是被警察甩着警棍驱往下一个城市。

这个国家已越走越沉重,越走越艰难。

金家也是如此。

1943年年初,公公再一次失了实权,大夫人生了重病,去年几乎躺了一整个冬天,大哥也被调去了气象站,成了吃公粮却无公职的边缘人,二哥的工作早已辞了,古董铺子倒是还开着。

那些金家的世交,或站错队,葬送了家业;或越走越高,高不可攀。索性金家的家底还够厚,抻着一点点地当,倒也算不上伤根基。

芝英的孩子已满地乱跑,只是回娘家的次数愈多。

而芯英,仍旧关在那小院子里,院儿里灯笼还是五妹出嫁那年换的,火红的颜色已成了橘黄,灯杆上的绸布早不知被哪个下人偷着卖了……

“三儿媳妇,你懂得多,见得也多,你帮讷讷个忙……”大夫人靠在榻上,伸出手来拉我,这两年,她对我已改观许多。

“讷讷客气,您说就是。”我握住她的手。

“老六儿的事,随她去吧,我说过,她想嫁,除非我死了……你帮着找找那先生,看娶妻了没,六儿该嫁了……”大夫人的眼有些浑浊,眼泪滚下来烫的人一抖。

“这四五年了,怕是不好找,不瞒讷讷,我当年去寻过,说是往山西寻亲去了……我再去看看,兴许……”我不敢把话说死,琉璃厂那儿时常地走,若是那先生回来了,如何能不知道呢?

大夫人捏过帕子,拭着眼泪轻声道:“怪我,我说他若挣了军功得了名利,我就把六儿嫁她,连夜就让我着人送闫老西那儿去了,他倒也硬气,真就应了……这多少年了,许早死战场上了也说不定……”

大夫人叹了口气,抓着我的手紧了几分:“那你就再看看,给老六儿寻个相当的人,劝着她嫁了吧,姑娘大了……”

大夫人并没有再说许多,她累了,她随着金家走了几十年,也该累了。

这件事如所想得那般不易,北风里我带着芯英走遍了那家的每一户邻居,没有一点消息,回来途中,芯英瞧着城门楼上那抱着枪巡逻的大兵看了好久。

“回吧,改日咱们再来转转。”我轻声唤她。

“回吧。”她扭过头笑了笑,眼角已有了一丝细纹,可她才不过二十一岁。

我和芯英就这么,时不时地出来转上几圈,后来,芯英便一个人出来转……

一转就转到了深秋,北平就是这点好,哪年的深秋,枫叶都红得灿烂,好像这世间什么都没变似的,可哪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11

史老夫子仙去,淡儿姐的第一位启蒙先生,恒英替公公去送,一早便走了。

芯英也一早便出去了,她每隔一日都要去琉璃厂走上一走,只说散心,可她的心老早就拧成结,散不开了。

恒英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人。

黄绿的军装,巴掌宽的牛皮腰带,踩在地上“咯噔”响的皮靴,手里拿着名帖。

是那先生。

不单是我,家中每一个瞧见他的人都迎了上去,一个接一个的寒暄问候,却是谁都不敢直说,末了还是淡儿姐脆声问了句:“先生您结婚了吗?”。

这一句可是惊破了天地,那些说着无关痛痒寒暄话的人霎时闭了嘴。

五六双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

他严肃的脸上竟也抹了一丝红:“尚未。”

“我六姑也没嫁,你今儿就提亲吗?”淡儿姐问得愈发直白,尽管没有礼貌,却是没人打断。

“不。”那先生摇头。

众人莫不失望,二哥似是生了怒气,大声道:“那你来干什么?金家庙小……”

“来回话,”那先生对着二哥抱拳一礼,正了正衣襟才又道:“请带话给大夫人,那某应诺,四年多来,于晋西南第七集团军参战数十役,立军功四件,时任陆军少将,由委员长亲授。还请大夫人如约,将金家六小姐芯英许配于在下,今日送别恩师,故明日再来送聘。”

那先生一字一句地说,眼神坚定又严肃,虽是着了军装,书生做派丝毫未变。

那瞧着他的五六双眼睛像燃了火一般,二哥更是狠拍了他肩膀一下,拦着就往屋里走。

“啊……”女声尖利,呜咽声声。

“你!”芯英站在门口,指着那先生说不出话,那先生举步上前,芯英却捂着脸跑了。

“恒英,这就是缘分吗?”瞧着那先生追上去,我问恒英。

“缘分这种东西,我说虚无,却无证据,我说神奇,又不科学,我便不说了罢。”恒英笑,细长的眉眼一如当年。

世间事那般复杂,也许真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吧?我也说不准,便也不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