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北归小忆·萧先生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天气不错,风也清爽,云也绵软。

这样的天气里本该赏云听风饮茶玩耍,可我们却在北归的途中狼狈不堪。

“车,妈妈车……”淡儿姐指着身后叫起来,我和恒英吓得俱是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兵车又回来了?

方见过兵匪的恶,这会儿心才安下稍许,又让淡儿姐这一声喊吓得慌了神。胆战心惊的呆立着看过去,我们已没了躲避的心力,待得那卷着灰尘的车驶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那是一辆轿车,满是尘土,连车玻璃都花了,不知开了多远的路。

“你们……”车玻璃摇落下来,一个男人,瘦而黑,棕色帽子,狐疑的打量着我们。

恒英匆忙上前请求搭车。

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淡儿姐,扭头喊了一声:“儿子,你上前面来”。

车门打开才瞧见原来同车的还有一个小男孩,七八岁模样,也带了一顶棕色的帽子,手里捏着一盒子玩具,眼睛黑而亮,和他父亲一样狐疑的看着我们。

“上车吧,快,你们去哪啊?”那人招呼着,他似是急着赶路。

“给您添麻烦了,看您怎么方便,我们要坐火车,到附近的火车站就行,您这是哪去啊?”恒英探头搭着话。

“我……前面……”那人却无心闲聊。

这一路车开的飞快,道是土道,尘土飞的满车都是,呛人咳喘不断,那人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我瞧瞧恒英,恒英瞧瞧我,把淡儿姐抱过去坐在了自己身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万一有什么事儿,我顾着自己,他会保着淡儿姐。可会有什么事儿呢?我瞧着那人不敢妄自揣测,看面相说不上凶恶,可眉眼间就是透着股杀伐气,皮肤黑却并不粗糙,开车的技术娴熟,衣服也合体,看举止应是个读过书的,想来不至于是偷了别人的车,可为什么这么急着赶路呢?如果是坏人的话怎么能带着孩子出来呢?我想不清明……

大人们不说话可挡不住孩子们的小动作,男孩子手里有几个军人模样的塑料小人,认真地摆弄着,一会儿这个站住了,一会儿那个卧倒了,看得淡儿姐眼睛直发亮,小男孩瞧见便分给淡儿姐玩,两个孩子就这样你玩会儿这个,我玩会儿那个,几个塑料小人儿摆弄了一路。

下车的时候淡儿姐还攥着个塑料小人儿,那人急着开车也不管孩子们还有话说,已突突突的卷着尘土走了。

“是个好人,想来该是个有故事的好人吧。”我瞧着车后那片飞起的尘土道。

“人活一世,没点故事该多无趣,走吧”恒英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行李箱苦笑道。

谨小慎微的排队过了路卡,日头已是西斜,我领淡儿姐找了家面馆用饭,恒英去车站打探情况,一碗面没吃完,人便回了来,只道小站上不得长途车,需得先乘汽车到凤阳再想法子。

2

长途汽车最是难捱,车厢里人挨人的挤着坐,连口大气都喘不得,眼瞧着窗外天色渐暗,点点灯火飞逝,想着这一天的波折,疲惫又厌烦,却也无可奈何。

出得站来,更是愁人,入夜时分,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车站附近仅有的两家旅店已满了客,茶摊的老爷子说往东走还有一家店,可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老爷子指错了方向,走了足有二里地也未见着什么店,眼看着又要到宵禁时间,只得决定先回车站再说。偏偏凤阳的巷子迷宫一样,一条连着三四条,走的人发懵,宵禁的笛声已响过头遍,这回连恒英的额头都冒了汗。

“滴滴……”身后猛一阵汽车鸣笛,路上只我们一家人,并未挡着他的路,揽着淡儿姐退到路旁,那车又跟着往这边靠,直等车窗摇下来才看清,竟是此前载过我们那位先生,天色已晚,他的帽子却仍带着。

“原来你们是凤阳人啊?听口音也不像啊,你们这干嘛呢?大晚上满街晃?”那先生点上根烟,许是因着再次相遇,倒是比早前话多了些。

恒英苦笑连连,解释作罢,那人看看淡儿姐,又看看我,叹了口气,冲我们挥手道:“得,大晚上的哪找地方住去,又不是什么大地方,走吧,去我那先呆一夜吧”,他的样子有些不耐,可我们已顾不得是不是给人添了麻烦,只想在宵禁三遍前找到地方落脚。

到得地方也顾不得再叙,匆匆洗漱倒头便睡,直到得日上三竿才醒,却也还是腰腿酸疼,倒是淡儿姐活蹦乱跳一如平常,早早就跑去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我出去时,两个孩子已在院里打起了秋千,这秋千上厚厚一层灰尘,院子里的其他东西亦是如此,似已久无人居了。

3

那位先生出来时,恒英上前道谢。

“谁让遇见了呢,也没别的法子”,他已换了衣服,摘了帽子,人看起来温和了许多,说起话却还是那副带搭不理的样子。

“在下金恒,是一位教书先生,还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恒英仍是一礼,满脸认真的自我介绍。

“萧雨润,我儿子憬一”他说着揽过孩子一同坐了下,端起粥碗再不看我们。

厨房里只一些米面和几个长了芽子的小土豆,早饭自然也就简陋的很,一盆稀粥,两小碟粗盐拌的水煮土豆丝,好在孩子们吃的挺香。

“伯母做饭真好吃”憬一吃了足足两大碗稀饭。

“你们……有什么打算?”萧雨润瞧着憬一,想了想开口问道。

“先去车站看看再说吧,也不知车票能不能买得到……啊,我们一会儿就走,一连两次真是多亏了萧先生,实在是添麻烦了,金恒万分感谢!”恒英连连拱手。

“我瞧着你像是会功夫的?汉族满族?家住哪里?”萧雨润突然转了话头,问的突然,语气不大客气。

“幼时家中请了武师教的,在下在旗,京城帽儿胡同金家”恒英一五一十答的实在。

“行,我看你们人不错,你们既然没地方落脚,不如就暂住我这,我最近有点事,你们帮我照看照看孩子,孩子还能好好吃顿饭,你看要是行……”萧雨润来回打量着我们,话说的没什么不好,语气却让人不大舒服。

我扯了扯恒英的袖子,想拒绝他,互不知底的人怎好托付孩子?这人也是奇怪,不若出去另寻地方住的安心,恒英却毫不在乎的点头应了。

“好啊,伯母做的饭是我这两年吃的最好吃的了”我们还没应声,憬一高兴的喊了起来,淡儿姐也跟着直拍巴掌,瞧着两个孩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次日一早萧雨润便出去了,他这一去到第二天晌午才回来,满头满脸的疲惫,右脚的鞋子也磨掉了半个底,像是走了几百里路似的。

见了我们也不在意,打个招呼便回房了,午后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他正带着孩子拿树练弹弓,我怕误伤了淡儿姐,忙领着绕过,隐约听见他对孩子说:“憬一,你记着,就看前面,人生也是,只看前面就够了,只要你知道哪一方是前……”

4

凤阳并不算大,偏偏被日本人占了之后,又让汉奸霸了去,当下正敲锣打鼓的成立什么“安徽省维新政府”,街上各商户莫不插着新政府的旗子,满大街的伪政府巡警,穿着蓝坎肩跟那儿耀武扬威的晃,时不时举着棍子吓唬吓唬小贩,顺两把糖豆,踢几脚乞丐,也不知是该说可气还是可笑,莫不是人浸在泥潭里久了就真以为自己是根藕了不成?

沦陷区的车票本就难买,又逢上这种事,车站前面总是排着长队,售票的窗口却是时开时不开,恒英排了几次都无功而返,最后还是萧雨润帮忙,才买到了后天的车票。

“你方才说车票的钱……”我悄声问恒英。

恒英叹口气没有说话,冲院子里看了看,萧雨润正和小憬一正在院子里扎马步。

我们已没有足够的钱买票,更何况这车票是托了人情高价来的。

“要不,把那条珍珠链子当了……”我扯了扯恒英的袖子小声比划着,那是我初到上海第一年生日,他托人从北海买来送我的。

恒英没有看我,半晌才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不忍我割爱,我知道,可他却不知道,我亦不愿他因欠人钱财而心怀不安。

午后我便借口替孩子买菓子直奔了当铺。

那链子上的珍珠虽只黄豆大小,却是大小匀称,色泽润美,若非非常时期,我是万舍不得当的。

“活当死当?”柜里收过链子,甩出一句问话。

“……死当!”我咬了咬牙。

这种世道,哪里还有机会再来这凤阳赎链子?眼瞧着珠链被上秤打包收到后面,忍不住叹气,却也只能就此作罢。

“好,我明天再来!”我的当票还没写完,突听得一熟识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接着就瞧见萧雨润打开柜门走了出来,棕色的帽子压得极低。

他走的很急,并没有注意到我,待我收了钱出去时,他已走出了十几米。

“瞧着不像来当东西的,是见朋友吗?也不像……”我跟在后面暗自揣测。

这位萧雨润先生自见着起就让人看不清楚,我至今也猜不透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自那日他回来后,他的轿车就莫名消失了,就像他从没开过似的,萧家宅前宅后,乃至整个胡同里都再没见过那车。

正胡思乱想着,听得身后有车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噪杂的乱。

我方才出来那家当铺门口站了几个大兵,不同于伪警和匪兵,他们的腿像打了钢筋一样直,脸上也没有小人得志的丑样子,冰冷严肃的站在那,像堵墙一样把当铺围了起来。

路上的小贩、行人,悉数躲进了就近的铺子,只几个胆大的不时探头看看,我的脚慢,挤进最近的茶铺时门口已站了三五个人,偏生店主胆小怕事,挡着门不让进去,我们只得躲在房檐下,屏气敛神的站着,连头都不敢抬。

好半天,当铺的掌柜被押上车,那些大兵才跟着离开。

车刚拐没影,就瞧见各家店铺里涌出一波又一波的人,跟撒了蜜的土里钻出蚂蚁似得,转眼就是黑压压一群,都挤在了当铺前。

无论什么时候,看热闹都是一件要事。

5

西边飘来一朵乌云,无声的遮住日头。

我错开人群向外走,经了那莫名的乱,腿脚倒是疾了不少,也顾不得给淡儿姐买菓子,只一门心思的走。

“金太太……金太……”,刚刚拐过一个巷子,恍惚听得有人喊我。

“来吃碗馄饨吧,这馄饨不错!”是萧雨润,他坐在矮桌旁,说话的声音很轻,棕色的帽子还戴在头上。

“不……”我正待拒绝,他却起身冲我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我有事相求,还请赏个脸”。

可我坐下,他反倒不说话了,自顾着吃起馄饨来。

这摊子的馄饨并不好吃,皮厚、馅儿干、汤只靠几只煮到碎的虾皮混着盐巴提味,最多算得能饱腹罢了。

我坐在那看着萧雨润吃完了一整碗馄饨,他吃的很香,不是饿了那种香,倒像是知道以后再吃不到东西似的,连那半碗盐水汤也喝了个精光。

“金太太方才是去当东西的?”他拿出帕子抹了抹嘴,才坐直开口。

“是,外出多状况,难免囊中羞涩”我有些不好意思。

“金太太明日拿着当票去把东西赎回来,这钱雨润给您备上,您既得了票子,又拿回了东西,车票钱您也不用给了,您看怎么样?”萧雨润抬手,又叫了一碗馄饨。

他见我没说话,忙伸手自钱夹子里拿出一叠票子蹭着桌角推了过来。

我瞧着那钱没有动,有些不悦的道:第一,那当铺被查了,还不知是犯了多大的事儿,您怎知它明儿还营业?第二,我当的是死当,您问都不问就让我赎?您知道我一定赎的回来?第三,这样是为的个什么?您一样都没说清,无端端提这么个话儿,我实在是听不懂。”我说的很慢,已期让他听出我的不满,那当铺这会儿子谁还敢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嘛。

萧雨润抬眼看了看我,黝黑的脸上挂着为难的表情,转又埋头吃起馄饨,直吃了大半碗才又抬头看着我道:“金太太,没想到您是个这么拎得清的人,那我就跟您说几句实话……我……”

萧雨润是个军人,即是国军,也是共军!

国共合作以来,形势复杂,有萧雨润这种双重身份的人存在,并不稀奇。

因着他把一条重要消息外传,不得不放弃现有身份带着儿子出逃。

“我刚和凤阳的联络站刚对上,还没取得新的指示就出了事儿,按理当铺都该封了才对,但他们只带走了掌柜,所以我猜要么是因为别的事儿,要么……就是等着抓我,无论哪一样,只要当铺开门,明天就还有最后的机会……”萧雨润缓慢而低沉的说。

头顶的太阳被暗沉的乌云遮住,日光变得发灰,摊主撑起了雨布,墨绿色的破旧雨布,散布着细小的孔洞,不知已用了多少个晴雨季。

萧雨润见我半天没有言语,挑着眉探过头来,略略有些急躁的道:“金太太,您想好了,这个忙,你帮是不帮,帮自然好,不帮,我就得提醒您一句,您一家三口我可都认识,我要真给逮进去,招供时候多那么两三个同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说话的时候,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在一起,露出一丝黑亮决绝的目光。

“您这是……威胁我?”我吸了一口气。

他点头点的倒是坦然。

“你这是扭曲事实,是颠倒黑白!”我气得恨不能掀了桌子。

“我是军人,我上过战场,所以我知道活着的重要性,活着才能向前走,走得远才能做大事!”萧雨润没有在意我的气愤,而是抬眼看了看天,似是而非的说了一句:“天,快变了。”

“我会有危险吗?”我压着怒气问。

“不知道”,他沉吟半晌,只说了三个字。

我盯着那张黝黑的脸,突然就消了气,不知道,就是有危险的可能,这是一句实话,这种时候肯说实话的人,是不会随意放弃原则颠倒黑白的,想来方才的威胁也不过是种幼稚的谎言罢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摇头道:“我不去,我也得活着,我也得向前走,我还有丈夫孩子……”我不想也不会因着几句话就为着一个陌生人豁出命去。

“丈夫孩子?为什么你不看看国家,看看人民,看看这个世界的未来?向前看,向前看懂不懂?”他语气急躁,似乎我做了什么不可救药的事。

“命都没了,我要这个世界的未来做什么?”我站起身,声调控制不住的高,我当然明白他说的话,如果做些什么能让这个国家的天空晴朗起来,我自是愿意的,但彼时的我愤怒于他看不起人的语气和自以为是的态度。

我走了,他并没有追上来。

6

夜过了子时,我还没有睡,恒英也没有睡,我与他讲了今日的事,他没有妄评。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窗上已晕出了光影,脑中清明,失了困意,索性往院子里转转。

秋日的晨光比夏日稀薄,比春日冷淡,却只因它在冬日前面,便多了几分珍贵,只可惜这珍贵的晨光并无甚暖意,天实在还太早了些。

就是这样早的天色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后院门前发着呆。

“憬一?你怎么起这么早?”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又小,又凉。

“等我爸爸”憬一抽回手。

“他昨晚没回来吗?”我把身上的披肩替孩子裹上。

“回来了,刚走”憬一摇摇头。

“刚走哪能这么快回来呢?回屋吧,天有点凉……”我拉着憬一往回走。

“金伯母会离开淡儿姐吗?”憬一抬头问我。

“不会啊,怎么这么问?”我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眸子感到一丝不安。

“我爸爸说他可能要离开我一阵子,他说孩子长大了都是要离开父母的,还说我要比别的孩子提前长大了,可是我不想长大……”憬一的嘴角瘪了瘪,扭过头去,我只能假装没看见他眼角的泪光。

“你爸爸会回来的”我拍了拍他的头,憬一并没有在意我的承诺,反倒是我,心下舒坦了许多。

早饭后,我又借着给淡儿姐买菓子的理由要出门,恒英挡在门口,几次三番的不允我出去,只说他去买,我知道他是怕我奔了当铺。

最终我还是出来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男人去当铺比女人危险,但谁也没说破,他在家教两个孩子识字,我去给孩子们买菓子,仅此而已。

昨日的馄饨摊已不知卖了多少碗,店主正在一个大桶里刷着三五个粗瓷碗,萧雨润果然还在那,面前坐着三两个乞丐,也不知再商量些什么,他见着我颇为诧异,我并没有许多话和他说,生怕说多了心会怯。

那条街如昨日一模一样,糖炒栗子的炉子里火烧的正旺,修鞋匠腿上铺着厚厚的旧皮革,茶摊的幌子随着风一摇三晃……当铺果真也开着门。

我捏着当票进去的时候,厅里坐着两个人,押着低低的帽子在饮茶。

我把当票递上柜台:“对不住您,我昨日当了条链子,今儿后悔了想赎回来,那链子这时候带正好看呢,我却给当了,您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悔当”。

“您这是……”柜台里的人正待发话,我紧着又说:“这天要下雨了呢,秋雨总是萧萧肃肃的,不如春雨润土地啊,雨啊,最要紧还是润……”说这话的时候,我额头的汗都沁了出来。

“都是老顾客,就容您一次吧”半晌,柜台传出话来。

我捧着链子往外走,想着那两人正在身后瞧着,不免连走路都僵了几分。

路过馄饨摊的时候我按着与他说好的,只做不认识,径直去了点心店替淡儿姐买菓子,又逛了一会儿布庄,和卖胭脂的姑娘闲扯几句,这才往回走。

过得午后,萧雨润才回来,他翻来覆去的看着那条链子,我已看过许多遍,并无甚不同,那包着链子的布也很是普通,当铺里惯用的蓝布头,既无夹层也无字迹。

他翻看了几遍突然跳起来去找纸笔,继而捻着珠子一个一个的数,不知在记着什么,末了他把珠链还我时,竟还深深鞠了一躬,面色沉稳眼神真诚,与威胁我时判若两人。

待得他走了,我才瞧见那珠链上有些地方被人用针点了细小的小洞,又小又浅,每隔几颗就有一些。

7

车票是黄昏时分的,今日便改做了两餐饭。

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恒英与我坐在一旁,天仍晴,风尚暖,坐的久些便有了困意,这几天当真累人。

眼还未及合上,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撞开。

“走,都走,现在就走”萧雨润冲进来压低声音喊着,他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连说带比划的弯着腰喘得厉害,似是跑了很长一段路。

“消息……是假的!”他看着我们,嘴唇微微发着抖。

“怎么会?”我几乎是从藤椅上跳起来的。

“我们除了联络专员传递信息外,还会在每个联络点附近设下一处暗格藏有暗语,如有信息传递,文末必写此暗语,暗语每半月一更换。但这消息最后没有任何暗语,为保险起见我又去寻了暗格,暗语还在,证明真正的联络员并没有叛变,他只是牺牲了自己来提醒其他人,我不敢直接回来,我走遍了凤阳所有的酒楼,大大小小一共十三间,即便有人跟着也够他们查一会儿了,然后我又到城东的老树那绕了一圈……”萧雨润抖着唇说完这些,我已慌的不能自已,扭身就要去收拾东西,却被恒英拉了住。

“如果是假的,这会儿已经来不及走了,还不如想办法把孩子们先藏起来。”恒英的脸色亦白的骇人。

我的脑子空白一片,看着淡儿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底阵阵的凉,恨不能把这个萧雨润骂上千万遍,却又无从开口。

“来得及……你们到了车站就上车,随便哪趟车都行,我会给你们争取时间”萧雨润抱起憬一,对着我们肯定的点了点头,这一次他不光嘴唇,连手都一并有些发抖。

“儿子,咱们玩个游戏,你跟着金伯伯走,咱们火车上见,看谁先在车站找到对方,你若赢了,我给你做个新的弹弓!去,领着妹妹把你那旧的拿来,我看看是不是得改进些……”萧雨润对孩子说话的时候,尽可能的放轻松。

憬一已足够大,他自然看出了他父亲刚进门时的慌张,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得有礼物,也就听话的带着淡儿姐进屋拿弹弓去了。

“金先生,憬一,请一并带走,京城帽儿胡同金家,我记住了,若无事我再去接憬一,若是……就请二位往平城四道街萧家酒馆捎个信,让他们去接孩子……”萧雨润握着恒英的手低声拜托,不待孩子们出来,他已推开门走了。

两个孩子尚算配合,这个哄哄,那个骗骗,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我与恒英却是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若是萧雨润那边当真被抓了,火车站必会被封,倒时莫说走,就是活着,只怕都不能,然这种时候,说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

8

火车站里候车的人并不多,一队队伪政府的警察来来回回的闲逛,说是维持秩序,不如说是以骚扰小贩为乐,另有几个黑衣人,压着低低的帽子,横冲直撞的在寻着什么人。

隐约听见那些人说着关于城外七十里外找到一辆轿车的事儿,我和恒英对视一眼,无人言语。

凤阳城不大,开的起轿车的人本就不多,更甭说扔的起轿车的了,萧雨润磨破鞋底走回来那天想必便是去扔车的,毕竟外来的轿车对于凤阳城来说太过扎眼。

我抱着淡儿姐,恒英抱着憬一,随着人群往车上走,这趟车是去保定的,我们的票却不是。眼瞧着想要混上车的人被伪警查出来踹下车,或被打上一顿,或被绑走带出去,几个黑衣人来来回回鹰一样的盯着每一个车门,右手皆揣在兜里,衣服上显出枪筒的轮廓来……

“爸爸去哪了?”憬一低声叨咕着,一路都不曾见过萧雨润的身影。

“票呢?”伪警突然开口,吓得我一顿,也顾不得回应憬一,只死死抱住淡儿姐,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恒英有意无意的撞了下我的肩,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是前面的老爷子被拦了住,眼瞧着他颤巍巍自兜里掏出张车票,又颤巍巍递上去。

“这是今天的票吗?拿我当傻子呢?带走!”伪警只扫了一眼票,就一把揪住老爷子的领子,连人带行李的横着拖了出去。

捏着我手中的票,心慌得像揣了只兔子,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眼瞧着就要到我们,手心都攥出了汗。

“砰砰!”猛一阵枪响!

查票的伪警个个像惊了的兔子,缩着脑袋左顾右盼的趴伏在地上。突如其来的乱,惊了伪警,也惊了乘客,挤在车门口的人疯了一样往车上冲,离得近的不顾车厢号的乱挤,离得远的趴伏在地上,出站口的人们更是连喊带叫的往外涌……

那些挤上车的疯子里便有我和恒英,这一场乱成全了我们。

“爸爸……”憬一的喊声被淹没在惊叫的人声里。

天桥上围着一群黑衣人,当中站着一个黝黑皮肤的男人,高而瘦,头上戴着棕色的帽子,手里举着一把枪。他昂着头,姿态骄傲,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却与以往让人不悦的模样大不相同,他的枪指着黑衣人,黑衣人的枪也指着他,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向他们,他在看着四周的人,也包括我们。

枪声没有再响,或者说火车在枪声响之前开走了……

憬一一连几天都没怎么说话,也不哭,也不闹,直到了保定他才开口问恒英:“伯伯,他们会打死我爸爸吗?”

他的问题,我们也已想了几天,只是谁也不敢下结论罢了。

“你爸爸枪法好吗?”恒英抚着憬一的头问。

憬一点了点头,黝黑的眼睛满是疲惫,已不像个孩子。

“也许你爸爸只是和他们……也许……,伯伯说不准,不过如果你爸爸枪法那么好,那他一定不会乖乖等着被别人打的,对不对?”恒英本是想哄一哄憬一的,可他到底不是愿意说谎的人,即便面对的是个孩子。

“嗯”憬一又点了点头,这一次他点的很用力,黝黑的眼里也添了一抹亮。

我们几经周转回到北平时,已入深秋。

北平到了深秋,金家也到了深秋,我们不得不撑起精神面对一个日渐衰败的望族和那些更迭不断的新事,直到得次年冬月,平城的萧家才传了信过来,内容却是喜忧参半。

萧雨润那日被俘后曾获友人营救,此后却又杳无音信,又逢萧家家主病故,旁系众人以其父身份为由拒绝接纳憬一,那语气就像在逃避瘟疫,让人心寒。

的确,战乱年代里,谈人情冷暖着实奢侈了些,但生而为人,若连这些都不谈了,还能谈出个什么呢?

最终,我们替憬一更了姓,姓金,下人们喊他小四少爷。

北归的旅途在金家小四少爷的称呼里渐被遗忘,因为此后的路,更难走……

向前看,并不是件容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