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末途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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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钧少爷回来了……”管家的声音随着嘈杂的脚步声一起奔进内院,踏碎了一地冷月光。

多少年了,金家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走,这宅子变得愈发宽旷,而今,他们终于要回来了,这本是件喜事,可满院子挂着的白绸和那灯笼上大大的“奠”字,却是悲凉难摹。

婆婆殁了。

冠钧回来已是深夜,大嫂刚给他换了孝服,来不及问什么便被大哥拉进了灵堂。他是金家的长孙,两年前打着留学的幌子连夜送了走,此后便不曾闻过一丝消息,这会儿再瞧见只觉得人黑了也瘦了,举止倒是稳重了许多。

次日一早,二子冠沄也满目血丝地回了来,他三年前往西南联大求学,幸得月初学校北上复员,一到塘沽就接到丧报,连夜地往回赶。

停灵十三天,今儿已是第十二天。

“四儿今晚到得不?”大嫂问恒英。

“说是前天就入河北境了,算着今天也就该到了……且等等看吧……”恒英劝了几句,听得鼓号声起,匆匆去了。

公公虽已退休,但多少还有些人脉,旁系的亲戚也纷纷赶着来,大哥忙着治丧事宜,每日里接待客人的事儿便落在了二哥和恒英身上。

婆婆虽是如夫人,然为人温和亲切,在金家多年颇受爱戴,况其娘家在旗算得贵胄,膝下子女又皆成人,故这红白之事仍是按着老理儿大肆置办了一番。

从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一应拿着白色的春绸糊了,院中所有的门联、门心、室内春条,就连盆景、帽镜、穿衣镜都一应地贴着白纸;孝棚高起,一殿两卷的制式,连带着前后院一同笼在下面,古钱状的花脊,状如横眉,工细绝伦,脊棚上四个兽头威严远望。

月台外跨院里另起了三面的经楼请的僧、道、喇嘛日日行着法式,门外的锣鼓无一刻停歇,每来一客,便要吹上一通,男客三声鼓加吹大号,女客两声鼓加唢呐,大门梆子听见这鼓声了便接连敲上四下,二门的听见了也跟着敲四下,待得客到了内门,回事的通报之后,门外鼓声才算落,然月台旁的清音又吹打起来。

清音不似那鼓号打着点来,只是反复吹着一曲儿哀戚的调子,声音细细,伴着外门新客进门的咚咚鼓声,听得人心里郁郁难疏。

纵是大夫人也不免抹了几日的眼泪,到底是一同走了大半辈子的人,岂能不伤心哀叹?

两位出嫁的姑奶奶早早就接了回来,跟灵堂里每日忙碌着,五妹点灯,六妹添香,灯日夜长明,香连绵不断,两人肿着眼,亲力亲为地守着。六妹夫帮着恒英在外间忙碌,五妹夫却只是得丧的当日来添香磕了头,便再没见着人影。

2

晚霞起,夕阳红。

霞光万丈的时候,四妹茹英踩着高跟鞋从车上下了来,长发拢在一侧肩上,已是扎了白布带子,长长地垂到腰间。

“三嫂……”茹英进门便瞧见了我,悲切的脸上露出些许的笑。

“回来了?”我拉过她的手,她已长得比我还高。

“回来了。”她笑,一双眼莹亮亮的闪着,似当年,又已不同。

“怎么也不提前通个信儿?好去接你。”我看了眼门外的黑色老爷车,那车擦得锃亮,车里的人开着窗,礼帽压得极低,微微冲我点点头,没有下车。

“家里忙成这样,我还添什么乱啊,喊了朋友去接的。”茹英说着回身冲那车上人摆了摆手,一阵马达声,车走了。

“怎么这样多的行李?都送你房里吧,想着你今晚能到,老早就收拾出来了。”我看着家人把那几大箱行李都搬进了西院,才拉着茹英去了内宅。

虽是治丧,可多少年来,金家人第一次集得这样齐全,尽管全素无酒,却也是近些年来吃得最热闹的一餐饭了。

餐后男人们侧厅小憩,女人们聚在廊子上饮茶闲聊,时下新鲜的果子并着干果摆了四大四小,橄榄炭煨着的陶壶腾起烟白水汽、茶香四溢,只灯笼里幽幽的白光显出人脸上的疲惫和哀戚。

仲夏已过,暮色未凉。

“每每来信,都说得挺好,你们怎么没告诉我……金家败了?”茹英靠着长廊上的柱子,一根香烟插在红玛瑙嵌银丝的烟托上,一口一口地吐吸着。

“时局如此,岂有不走下坡路的,这哪里就是败了,偌大的家业不好好地摆在这吗?今儿你也瞧见了,来来往往的客多得没处坐……”大嫂端起茶杯饮尽,日间忙得人头晕,也只这个时候才得空歇歇。

“来的路上没瞧见别家搭的殡棚……”茹英掸了掸烟灰,眼瞧着那烧透半边天的夕阳,声音小而平和。

搁以前,这样的人家出白事,的确是有贵戚好友在出殡路上给送丧搭殡棚以示郑重的,数十人站在路边,又是起乐又是送烧活儿的,客家送得隆重,主家才有面子。

“嗨,都什么年代了,不兴了。”大嫂蹙眉摇头,她和大哥苦撑了这些年,下面的粮田和店铺虽关了几家,却绝到不了败了的份上。

“四姐,你从上海来,你说说上海什么样?那先生每次回来都说那边太闹,怎么个闹法?”六妹芯英闪着眼睛问。她虽已与那先生成亲多年,但仍是这样唤他,两人的感情也是一如既往地好。

五妹也抬头瞧着茹英,她向来稳重,虽也好奇,却是不语。

“嗯,上海啊?又水深火热,又纸醉金迷,是闹,可也有趣味得很……”茹英嘴角翘起一抹笑,她在南边待了太久,已染上了温软的风流气,再加上骨子里皇城根大家闺秀的贵气,这会儿看着真是又懒散又端庄。

“刚送你回来的朋友是哪个?”我忍不住打趣她,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晃多少年,竟又才见着。

“就朋友嘛,之前医院里认识的。”她还是那副模样,吸吐着烟卷,眼望着夕阳。

我忍不住想起了少年时的她,拿着情书害羞地嗔上一句“哎呀,馨儿姐”,那绯红的脸蛋就像这晚霞一样惹人瞧……再看当下,又精明又淡然,突然有种孩子长大的欣慰和不舍,不知这十几年的路她一个人可走得安稳?

这一夜,茹英未回房,她在灵堂守了一夜。

我对她说:“信里没好细说,是肝病,病了这许久也未怎么喊疼,只日日挨在榻上听匣子,后来疼得厉害了,便靠着烟膏子熬,大夫开的止疼药也是那么回事儿,恒英就索性随她去了。熬得久了,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倒是脑子还不糊涂,偶尔说起家里的人和事就要哭上一回,她自己也是知道的……现在终是不疼了罢……你也别太伤心了……”

茹英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多少年没尽过孝,这会儿哪有脸谈伤心?”她话说得短,手却是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灯烛燃了一夜,茹英跪了一夜,眼泪也流了一夜,次日天亮的时候,她从祠堂里出来,眼睛肿得桃子一样,瞧瞧我,瞧瞧天,扭身走了。

婆婆的丧办得大而体面,只是偏偏应了茹英的话——金家的面子金玉一样闪着光,内里的絮还是日益地败了,来送婆婆一程的客都像还人情似的,还罢了人情,再不见了人影。

3

人,本该凉薄些,喜不过午夜,悲不过天明,如此才活得舒坦。

然,不过空话。

婆婆送走不足百日,老爷子病了。

他身体本就不好,这会儿旧疾复发,请大夫开了药调理半月已大好,偏生冠沄被抓的信儿送了过来,大哥急得四下找人疏通,大嫂整日红着眼睛,想不叫他知道也难,老爷子气得直拍桌子。

“这孩子怎么回事?那么多事可做,学人家去闹,你瞧瞧,瞧瞧,满大街的标语‘扒路就是叛乱,破坏就是土匪’,那是闹着玩的?还民主,还游行,还运动,运动个屁!人家正抓这个呢!”老爷子把桌上的茶碟都拍得直颤。

“玛玛先别急,大哥去找白局长了,条子也包了,先送六根,不行再加。老三去学校了解情况了,抓进去的不止冠沄一个,好些个学生呢,法不责众,不是大事儿,顶多吃点苦头……”二哥一旁劝着。

“吃点苦头,吃点苦头,这个时候的事儿,谁说得准?是你还是我?”老爷子拿二哥泻了顿火,二哥垂首听着,谁也不敢言语。

“回来了回来了,怎么说啊?”大哥刚进内宅,大嫂匆匆迎了出去。

大哥叹了口气,摇头未语。

“怎么着?嫌少?再包四根去?”大嫂说着就要回房。

“别费劲了,人都没见着,送什么送还。”大哥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见你?什么由子?”老爷子眯了眯眼睛,气归气,家主的气度还是稳的。

“政务繁忙!我眼见着几个妓女被人从侧门送出来,还政务繁忙,哼!”大哥不屑地冷哼一声,蹙着的眉头却是怎么也散不开。

“这……再去一趟吧……”大嫂小声说着,眼泪在眼圈里转。

“去!我去!”老爷子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拐杖把地面的青砖敲得当当响。

“别,别,您这身体才好点,我去,我去备份厚礼……”大哥哪里敢应,忙上前阻止。

“厚什么礼啊?就那几根条子就行,他多大个人物啊?我刚入外交部的时候,他还跟后院喂马呢!这会儿是警察局长就了不得了?”老爷子向外走去,步子不大,腰脊笔直。

“这下好了,沄儿有救了,我去嘱咐厨房做饭,再烧个火盆去去晦气……”大嫂絮叨着往外走。

茹英看向我,我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直等着下人们也都散了,才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恒英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看吧……”

茹英抬手点了颗烟,长长的手指夹着灼红的烟支,也小声叹了句“人走茶凉,等等看吧”。

她远行得足够久,知晓风雨里的规矩——政治,是最不讲旧情的东西。

老爷子回来了,他走得很稳,和出去时一样,步子不大,腰脊笔直。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书房,他在书房里待到天黑,家人几次去请用晚餐,都不见答话,待得二哥去请,才发现老爷子已昏了过去,胸襟前皆是赭色的血迹,桌前铺着的《三贤图》上也布满了血腥点点。

是气的,老爷子这次去,人是见着了,礼却是没收,那白局长扯了半天的时局,竟然还叫了两个妓女来坐在老爷子身边,好一阵风花雪月地吹,末了对着摆在桌上的金条竟是叹了一句:“为人父母官,还是得按规矩办事,老领导这是陷白某于不忠不仁啊!”

“老爷子没吹胡子也没瞪眼睛,一根根收起金条,出了警局也没说什么话,只吩咐我去问问恒英那边的消息,另外想路子。”大哥一回来就紧着说了这些事,众人自是知道老爷子心里不痛快,不敢去打扰,却是谁也没想到竟至这种地步。

老爷子这一病,许久不曾起来,说不上是急火攻心还是久病体亏,强撑到冠沄放出来的第二天,就起了高烧,不得不送去医院,大夫下了病危的单子。

若说婆婆的去世,令人心伤,公公的病,则让人心惧。

打着“冲病气”的名号,大哥命人把早就定好的棺木送来摆在内院里,重上了一遍漆,一切如旧理,人上了年岁便在闰年里备好自己的棺木和装老衣裳,每年着人上一遍漆,内里放着不倒翁。公公这棺木已备下四五年,漆已上得足够厚,不倒翁上也漆着金粉,和一早就挑好的陪葬品一并宿在黑暗里。

虽只是抬个棺木,可为着给公公冲冲病气,却也是大肆张扬了一番,若不是制式不允,只怕大哥要把永利杠房的六十四杠都请过来……

招招摇摇了一个早晨,金家家主病危的消息北平城已无人不晓,除了几个亲戚,却竟是未见多少旧友前来探病,长子无权,次子无势,三子是个文人,老爷子若是不再了,谁还肯屈尊前来看这满园的白绸?听这凄凉的清音?蹚这无利可图的浑水?

金家败了,与钱无关。

4

也不知是那旧俗当真好用,还是西药神奇,老爷子缓了过来,却也只得每日躺在榻上。

金家度过了一个惨淡又自由的新年。

往年那些送礼的人要折腾到上元节才算清净,今年却是破五之后已无客走动。

往年大家拘着老规矩,尽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要在家陪着下棋看牌,今年老爷子病重,大夫人无暇旁顾,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都野了出去。

冠钧倒是留在了北平,只是不曾住在家里,说是在东城盘了个小笔斋,偶尔回来吃顿饭,也是夜里来夜里去,神秘得很,连过年也不过是吃了顿年夜饭就又踏着雪走了。

冠沄日日忙着参加学生运动,眼看毕业,大哥时常带他下去收租想让他从商,然他却是一门心思想当兵,天天嘴里叨咕的都是这个战役那个军校的,把大嫂吓得惶恐,生怕他哪天偷着跑了。

冠勋也不是个安分的,正是瞎折腾的年纪,天天和一群半大小子出去疯跑。二哥送了他一辆自行车,满街叮铃铃乱响,不落日是回不来的。

憬一则整日埋在书房里,他痴迷数学,一个又一个的模型和各种公式本子,惹得淡儿姐轻易不敢去他屋,只怕这小哥哥又要出题考她。

茹英归北平后,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索性闲了下来,或带着淡儿姐去看电影,或琢磨着裁新衣服。她在医疗系统工作得久,认识的大人物也多,时不时就有车来接去参加舞会,一时间北平城都晓得了这位南归不久的金家四姑娘。

“你做嫂嫂的,得空说说茹英,这孩子……名声啊……”大夫人想说又不好说,好像四妹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讷讷快别担心了,四妹那是新时代的潮流,看看电影,跳跳舞,没旁的事,不过人大了,是该安定下来了,改日我和她聊聊。”我这么一说,大夫人也不好再说。

茹英下午坐着辆军车走的,回来的时候却是换了辆黑色的老爷车,恰巧赶上我逛书店回来,她便在胡同口下了车与我同行。

“这人瞧着眼熟。”我看着汽车尾巴说。

“刚回北平时就是这车接的我,讷讷去的时候,他也来过,三嫂记性真好。”茹英扫了一眼那车,挽着我的手往里走。

“那位先生是做什么的?”我又问。

“卖药的,在上海时认识的。三嫂,我听说三哥要调去南开教书?”茹英转了话题。

“还没定,那边倒是催得急,说是哲学老师缺得很,想请他去救急……”我话没说完,被身后汽车的“滴滴”声打了断。

“金家小姐,你的新鞋子不要了?”是方才那位先生,他的车去了又回,从车窗里伸出的手里提着个袋子。

“啊,忘记了。”茹英上前接过,那先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冲我点点头便走了。

那位先生肤色黝黑,一双眼亮得狡黠,嘴唇薄,鼻梁挺,显得倔强又痞气。

我记得他。

不是上次茹英回来,也不是婆婆去世,是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替恒英给我送过一封信。彼时他只是个痞里痞气翻围墙给茹英送包子的少年,是小石头,是那个说得了军功就回来问老爷子提亲娶茹英的少年。

“他得了军功了?”我突然地问,让茹英一愣。

“什么军功?不晓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卖药的,好赚钱的,上海的宅子就有四五个,人花得很,我不太爱理他,今儿就是正好遇见了……”茹英说了很多,她走得很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噔噔响。

“啊,瞧着身板那么直,以为是当兵的呢。”我笑笑没再问下去。

到得恒英回来,我想和他说,又不想说,举着茶杯卡在嘴边正想着,他却先笑了。

“怎么着?嘴坏了?拿鼻子喝茶呢?”他细长的眉眼眯在一处,眼角已有了细纹,婆婆的故去他并没有大悲,病了许久的老人离去未见是件坏事,众人都是想开了的,然无人时,他总要发上一阵子呆,不过几个月,他的白发和细纹一样,显见地多了。

“哎呀!”我这才发现,茶杯哪里是卡在嘴边,是顶着鼻子呢。

“想什么呢?”他接过杯子泼了旧茶,另倒了杯递给我。

“哎……”我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年岁大了,脑子都锈了,才恁么点子事儿啊,这还发起呆了。”

“说说看,这一点子事儿是多大的事儿?”恒英衔了块狮子糖,甜得连鼻子都皱了皱,一脸满足地靠在椅子上,这本是淡儿姐的最爱,这会儿孩子不在,他就成了孩子。

“没想好说不说呢。”我还在想。

“好,那就想好了再说。”他总是这样,任我喜欢。

眼角的笑纹,纤长的手指,水白的衣袖,腰脊笔直,性子如玉,看着他,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不说了,不说了,爱情里的两个人,谁不想昭告天下,谁不想张扬高调,谁不想狮子糖一样黏在一起呢?茹英不认,必是有原由的,我又何必做这坏事的小人呢?

5

1947年,4月。

日本战犯谷寿夫被处决的消息刊登出来,恒英对着廊外那棵玉兰树闭了许久的眼。

10年前,南京大屠杀,谷寿夫的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一年,恒英在南京,他没有说过任何彼时的情境,一句话也没有讲过。

我从报纸里知道的消息,只怕不抵他眼中的十分之一,他像守着一个秘密一般,不愿与我分享,我亦不想听,胆怯如我,怕听了会心疼。

这一天,在玉兰树下,他揽着我。

“人太脆弱,天灾和战争面前,我们束手无策……”恒英呢喃。

“就快结束了,总会结束的。”我抚上他的手。

“只有战争才能结束战争,荒唐,可笑,又真实。”恒英叹了口气。

“恒英……”我轻唤他,他转过身看向我,细长的眉眼一如当初年少模样,干净,又清澈。

“无论多大的仗,咱们都别分开太久,我害怕……”我靠着他,想叹气又怕显得太悲伤,便仰头去看那玉兰,满树的花苞,就快开了。

良久,他才轻声应了一声:“好。”亦是仰头看着那一树待开的玉兰,揽着我的手紧得像根铁棒。

玉兰花开的时候,他乘坐招商局的蔡锷号去了天津。

恒英走前,他们哥仨在厅里坐了一夜,没几日,金家名下那些强撑着的铺子都关了门。早多少年前,为着世家的脸面,这些铺子就靠着金家典当财物撑门面了,如此时局,哪里还有精力和闲钱贴补脸面,索性只留下几个进项尚可的,余下都关门大吉,落个省心。

如此一来,金家愈发有了颓败的意味,就连我去给憬一取衣服,店家都小心翼翼地来问上一句:“三少奶奶,这钱可方便现结?”

一直以来,熟识的铺子采买都是记账,赶着三五个月才结上一回,我拎着衣服出来,不免有些感叹,却又觉得无可非议,讨生活罢了。

扭头瞧见对面的弓弦胡同里出来一个人,皮肤黝黑,压着低低的帽子,正四下扫看着,抬眼间竟与我对了上,是小石头。

我刚要笑着招呼,他却扭头就走。许是隔着马路看不清明吧,如此想着,照旧去寻往冠钧的笔斋,按着大嫂说的当是在附近的,眼瞧着,脚走着,心里却忍不住想:这里面一没有药店,二没有百货楼,他一个卖药的商人来做什么?

抬眼间,瞥见“戴笠纪念馆”的牌子,不由住了脚步,戴笠既不是北平人,也未多喜欢北平,在这建这纪念馆纪念堂何其突兀?

日本投降后,国共双方剑拔弩张,战场上真枪实弹,后方更是特务间谍频出,北平单单是这个局那个站的就十数个,在军的在政的,纵是粗粗估略,北平城的特务三五千都只怕还是小数,这种地方还是只是少来的好。

冠钧的笔斋倒也不难寻,就在弓弦胡同东边,铺子不大,门面也小,内里却是清雅舒服,转述了几句大嫂交待的话,少坐不多时来了客,便退了出来。

不想路过弓弦胡同的时候,竟又遇见了小石头,这一次面对面地碰了上,哪里还能瞧不见。

“哟,您好啊,忙着呐?”我先打了招呼。

“哟,您好,路过,路过,告辞,告辞。”他连帽子都没摘,人已是走了,急匆匆,未回头。

6

凌霄花攀满花棚的时候,我已不大爱出门。

金家的墙把外间的战乱都隔绝了去,假充着岁月无痕,塑料花儿一样虚假,偏偏又让你舍不得那鲜艳色泽,宁肯这样自己骗着自己,不敢说破,不愿走出那堵墙。

然假的就是假的,总有说破的一天。

冠钧拖着受了伤的胳膊回来时,并没有惊动许多人。

一是因为入了夜,二是因为冠钧直奔了西院,大哥大嫂并不知情。伤是枪伤,除了茹英谁也没得办法。

“三嫂?三嫂?”茹英急急来唤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会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等得瞧见冠钧苍白着一张脸,胳膊上的毛巾已浸透血时,才算真的清醒过来。

茹英的头发草草扎着,刀子用酒精擦了一遍又一遍,冠钧嘴里咬着毛巾,眼瞧着刀尖拨开的被火药烧焦的烂肉,尖长的镊子插进内里把血管筋皮一一挑起,又快又准地压进去夹出一小块炭黑的弹头,弹头落在茶杯里,发出“呛”的一声,一股血喷涌出来,转瞬又被茹英用纱布按了住。

冠钧的身子随着这“呛”的声音一起软了下去,额头上的汗瀑布一样,擦都擦不干净,脸色更是白得瘆人,眼睛里没得一丝神采,恹恹地睁了睁就昏了过去。

“没有药……”茹英把染了血的毛巾扔进水盆,声音很轻,语气焦急。

“天亮我就去买……”我试图把冠钧扶上床。

“失血太多了,伤得也不轻,只怕晚上是要高烧,天亮再说吧,不行我就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南边调回来的熟人,搞点药回来。那些中药铺里的破药面子,等药效上来,人都死一茬了。”茹英叹了口气把冠钧的伤手摆好。

果不其然,冠钧的烧来得又快又猛,天一亮茹英就走了,我压着冠钧的消息,不敢声张,送孩子出门的时候,冠勋和一群小子们闹哄哄的说着什么。

“干吗呢这是?不赶紧上学去,老师又要说了。”我催着他们快走。

“三婶,他们说昨儿西边有人打枪了,好几个人枪一辆车……”冠勋嚷了几句,压低声音又说了句,“往城外开的……”

“少凑这热闹,上学去吧,都是传言,要真怎么着了还能让你们知道?”我压着心里的惊打发了他们走,急急往院里赶。

茹英回来的时候冠钧已烧得说起了胡话。

“拿着药了?”我去把门挂了上。

“嗯。”茹英应着自包里拿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另又拿了一大瓶葡萄糖,并着点滴的针管一起放在桌上。

趁她在床边想办法找地方挂药瓶的时候,我捏着那白色粉末的小瓶,心跳得发慌,盘尼西林,这不是靠着朋友关系就能弄到的药……

“你问那个卖药的朋友弄的?”我犹疑着问。

茹英忙着推针管,只是“嗯”了一声。

“没说是枪伤吧?”我压低声音。

“没,只说是家里人病了……哎……”茹英叹了口气,没再说。

她不必说,这事儿可大可小,且不问冠钧的枪伤是怎么来的,单单这药有来处必有去处,军用的药品进了金家,纵是不说,人家要想查还是一查一个准儿的,查到金家,查到冠钧,查到枪伤……后面的事已不敢再想……

“嗯……”冠钧哼了一声,苍白的脸上蹙着眉头,看看我看看茹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干裂的唇角崩开渗出一丝艳红。

“啊,水,等等啊。”我忙去桌边倒水。

冠钧当真是渴坏了,足足喝了三大杯,才长舒口气,躺靠回枕上。

“你们……说什么药?”他垂着眼,神情凝重。

“没什么,刚和你三婶说还是西药治病,中药这会儿子可是白扯。”茹英看了我一眼,接口答道。

“行了,钧子,说说吧,你这伤怎么来的?别回头咱家出了个革命英雄,吓着这一家子人”茹英坐下来,冲冠钧笑着眨了眨眼,他们本就不差几岁,自小玩在一块儿,虽是差着辈分,可感情很是要好。

“哪那么容易就成英雄啊……我也不知怎么伤的,走路上莫名就这样了,也没瞧见人,就听着几声枪响,这可真是天上掉菜刀让我赶上了,又不能去医院,不然还不知道给我安什么罪名呢。”冠钧虚弱地应着,满脸愤恨地叹了口气,眼神落在桌上盘尼西林的空瓶上,转瞬就闭了上,眼帘微颤,他还在烧着。

“这事儿,就这样吧,晚间没什么人时候冠钧且去我那歇几日,先住你三叔的书房里,对外只说是我染了病,送药加餐的也有个由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反复强调着最后的四个字站起了身,终止了他们姑侄的彼此试探。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

我没有说话,茹英也没有。

我在想冠勋早上说的话,生怕冠钧的伤与此事有关,又惦记茹英的盘尼西林,小石头的身份……

越想越是心慌,不免责怪自己想得太多,什么都不知道呢,瞎想出这些有的没的,徒增心烦。

几年前冠钧顶着留学的由头被送走,便是因着学生运动闹得太大,上了汪伪政府的黑名单,然也不过是学生代表罢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竭力安定下来,茹英还在发着呆,烟架上的烟烧到尽头也无知晓。

7

人,纵是同源,却也各有各的归途,兴许同路,兴许逆向,无从选择,无可奈何。

在我误以为大时代的支离破碎自有轨迹时,金家早已被卷进这轨迹里袭了一身洗不去的痕,纵知晓政治的无情,也明白时代的无奈,却忘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想的越多,越不敢信,我实在是个无知又怯懦的俗人……

冠勋说的枪战和抢车的事儿,报纸上并没有登,广播里也没有播,只在人们嘴里传来传去,传出了各种版本。有说是帮派抢女人的,有说是西北军派人来暗杀的,有说是地下党被抓的,有说是抢药品上前线的……传说的多了,反倒不可信了,加上街上也未见什么反常,我也就放下心来,在屋里装了七八天的病,等得冠钧悄悄走了,才敢出门去学校拿翻译的书稿。

日子很平静,大家如往常一样地生活。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茹英照旧地忙着交际,倒是冠钧回来的次数多了一些,我埋在新的书稿里无暇闲顾,。

“三婶在啊。”冠钧每每回来,都要往西院来看看我。

“来,晚上在家用饭吗?”我招呼他进屋。

“不了,略坐坐就回去了。”他拿出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七月的天气,热得燥人。

“你讷讷说,你的笔斋不做了?”我倒了杯茶给他。

“不赚钱,索性就兑出去了。”他笑了笑,许是一人在外,长得与他两个弟弟极其相似,却又多了几分坚毅,颇有些男子汉的意味。

“茹英呢?”他抿了口茶问,因着关系好,无人时他并不称茹英做四姑。

“谁知道呢?天天地忙着舞会逛街,一早就出去了。”我应着,不想多说,他每每来都要问上一句茹英。

“她这么爱玩,只怕还是要回上海的。”冠钧点点头,不待我应声,又加了一句,“她若是真要走,还劳烦三婶告知冠钧一声,我不常在家,这一错过了只怕就不容易见了……”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只得含糊应了,他果真只略坐坐就走了,连第二杯茶都不曾喝。

夏夜的黄昏来得颇晚,晕红的天边让人恍以为是太阳卷起火幕,灼着了八荒四野的云。

茹英踏着火云急匆匆地回来,却站在长廊下发起了呆。

“嘛呢?鬼子进村似的往里冲,怎么到这卡住了?”我取笑她。

“三嫂,我……要回上海了。”茹英抬眼看向我,笑得无奈。

“你……”我一时语塞,心底像空了个洞,虚得发慌,怎么就让冠钧说着了呢?怎么就这么巧?

脑子乱作一团,隐约约扯出个头绪却又看不分明,好容易想明白了又不敢相信,强自镇定了又不知该如何做,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三嫂?舍我不得啊?怎么还傻了呢?”她笑我。

“舍不得的何止我一个啊,今儿冠钧还回来了呢,说你要是走可得告诉他一声,世道不好,这一别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见上呢。这孩子话说得可怜巴巴的,得空你和他亲口说一声吧……”我扯着茹英的手拍了拍,一时不知把这些话告诉她对是不对。

茹英笑了笑,进屋去了。

8

仲夏晨,东方白。

茹英便敲响了我的房门,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夜,与列祖列宗叩头,与婆婆告别,天快亮的时候,才肿着眼来我这。

“三嫂,陪我去看看冠钧吧。”她掐着烟,猩红的唇在烟屁股上留下痕迹。

“可是……要出事儿?”我心慌了一夜,终还是忍不住问。

她摇摇头,吸了口烟,才应:“说不好,我也是怕……去看看吧。”

“你不是国民政府的人?”我索性敞开了问。

她摇头,看着我的眼虽带着惊诧,却依旧清澈明亮。

“小石……那个卖药的呢?”我再问。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扯过我的手轻叹了句:“我们走吧。”

去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想着我的猜测,她想着她的猜测,却在不经意的对视间明白过来,我们想的是一个猜测。

冠钧因着那瓶盘尼西林查到了小石头。

小石头因着那瓶盘尼西林查到了冠钧。

然,小石头是什么人?

冠钧又是什么人?

已不必再猜,只是不知这当中牵扯了多少政事,涉及了多少军情,又关乎金家多少220">拍开了挂着出兑牌子的笔斋大门,开门的正是冠钧。

“三婶?茹英……”冠钧瞧见我们匆匆让进屋里。

“我要走了,你也走吧,越快越好。”茹英开门见山地说,我回身去关门。

冠钧的眼扫了眼门外,垂下眼帘把我和茹英推进了里屋,“里间有个祖宗牌位,台子下面有暗道,快藏起来,金家得摘出去……”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门外齐刷刷的脚步声。

暗道很小,我刚打开暗道的小门,脚步声已冲破了外间大门。

“国防部第二厅办案,查!”来人没有废话,一字令下便听见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

茹英听得这声音,却是一愣,把我推进暗道,自己扭身跑了出去,待我起身爬出来想去拉她,却只赶得上“砰”一声关上的里间门。

“茹英?”还是那个下令的声音,是小石头。

“你为什么在这?”茹英的声音并不慌张。

“工作,你该在家收拾东西,我十点就去接你,回去吧”小石头也不慌张。

“此乃国事,回吧。”他又道。

“也是家事,石头,那是我侄子,金家的长孙……”茹英的声音愈低。

我颓然坐在地上,隔着内间的门,听着外面的话,心里像有个无底洞,慌得手脚冰凉,扭头却瞧见那暗道里一个硬邦邦的大箱子,暗道无光,我又不敢动作,只得伸手摸了摸,摸到两个圆圆的按钮……是电台。

我心下一抽,完了。

时下,国军喊着“戡乱”的号子,满北平城的查共军地下电台,这事儿已查了月余,先是分片儿地停电查信号,又是挨家挨户地查电表,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想不到这电台竟然在冠钧这……

“我十八岁外出求学,为的是寻你,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广州,从广州再回上海,继而归北平……你有身份,你有公务,你有军令……我跟了你十二年……我可以不顾身份,不顾名分,但我不能不顾金家……石头……”茹英没有哭,她的声音也不高,却听得人心中凄然。

我忍不住攀着门缝去瞧外面的情形。

大门处一共四个人,手里皆是举着枪,小石头面对着茹英没有说话,冠钧被人按倒在摆放砚台的桌几上。

“茹英,我说过,我出来是为了立军功的,立了军功……”他的声音顿了顿,绕到冠钧身后,一把拉起冠钧,狠命地打去,茹英的惊呼声下,是冠钧栽倒在地撞碎了花盆的声音,这一顿打,直等的冠钧额头淌下血来才算完。

小石头站起身,喘着粗气,看着仍倒在地上的冠钧,嗤笑一声啐了口吐沫在地上;花盆里的土散了一地,冠钧也张嘴吐了口血吐沫,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小石头仍走到茹英面前,继续方才的话,话不长,不过四个字:“才好娶你。”

立了军功,才好娶你。

话音落,枪声起。

“砰!”

“砰!”

一枪打不了双响。

除了石头,还有冠钧。

冠钧的手里已多了一支枪,是方才石头手里的那把,石头把他打倒在地的时候,偷偷塞进了他身下。

两声枪响,两个人倒下,又是两声枪响,向外奔去的两个人也倒了下,大门处的四个人,都已躺在了血泊里。

“石头……”茹英惊得不知所措。

小石头一脸痞笑,抱住茹英道:“这回老子真是没得军功了,提不了亲了也,你还嫁不嫁?”

茹英的“嫁”字来不及出口,就被冠钧郑重的声音接了话去。

“叛军叛党,你死一百次都不够,还想当我四姑父?赶紧有多远走多远,活着再说吧。”

“活着能有多难,倒是你,你不走?枪声一起,纪念馆纪念堂准能听见,查到这用不了一刻钟,先惦记你自己吧……有后门吗?”小石头话是顶着说的,可手里的动作却不慢,往前门探了探,扯着茹英就往内间走。

我瞧着他们在外面忙活,摸了摸那电台,想着方才的惊恐,满脑子只一句话——得把金家摘出去……

拿过牌位旁的香油罐子泼在暗道口的帘子上,连带着暗道里的一沓纸也一并拿了出来,我知道,这也许是情报,也许是名单,然不管是什么,他们进来时,我手里的蜡烛都已扔了进去……

“三婶……我的电台!”冠钧喊了一声,却没往里冲,想了想便扭头找出一桶油来,连带着外面那几个人都浇了上……

火起,烟涌,小石头冲回前厅,把兜里的钥匙都拿出来塞进地上一个人兜里,那人的头发已燃成了火球,滋啦啦作响……

9

1947年9月,初秋气爽。

匣子里每日播着喜报,国防部破获了一起“地下电台谍案”,北平城二十几家地下电台悉数被捣毁,捕获间谍200余人……

匣子是喜庆的,听匣子的人却大都叹着气。

我提起笔给恒英写他走后的第十一封信——

吾爱恒英:

见字如面,思君如潮。

大哥意欲将东四的宅子变卖,以冲二哥店铺之需并冠沄学业所用,家业日衰,无甚稀奇,时代如斯,又能如何?好在父母尚在,小儿顽皮,兄嫂体健。

茹英于数日前启程南下,虽孤身上路,想上海必有故人看顾,勿需忧心;另冠钧经商无门,往山东觅友,出门已近月余,亦来信报过平安,料想不过是金家娇惯少爷秉性,外出游玩累了自归,亦勿需挂念。

吾此前曾做大事一件,惊惧仍在,又不免自得,此刻亦忍不住叹上一句——你家馨儿果真不凡女子也!

想来你必要问是何事,只道是放火逃命、救人浮屠、装病隐匿皆有,然你不在,我偏不说与你听,且让你猴挠心一阵才好。

尔出门在外,衣食住行勤加打点,看顾好自己,家中自有我在,万事莫念。

妻字。

信寄出去了,我却仍有满腹的话想说,只是不知如何落笔。

茹英走了,小石头也走了,自不是上海。

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日之后,小石头先行离去,茹英在家多待了几日,日日宿在我房里,每日里同吃同住,临走的那天非嚷着让我帮她梳头,长长的头发一梳到底,像极了嫁人前的模样,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孩子一样撒着娇,走的时候只带了随身之物,回来时那几大箱子衣服都扔在家里。公公只道她很快会回来,并未过多伤感,不过嘱她一路小心……

此后,金家一路向下,又重回繁盛,旧世隐去,新中国成立,家人离别,兄弟再聚,家宅易主,花园拆建,茹英都再未回来过,她的那几大箱衣服扔摆在那,一切如昨,似在静等人来拆开挂起,谱出又一个花开不败、岁月如常的末途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