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爱情与爱情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秋夜未凉,廊下的藤蔓泛着幽绿,纤细的枝条四下伸展,我细嗅着杯中的茶香数着藤蔓上的叶子,不愿归寝。

月色总是如水,我却不敢抬头,生怕想起故乡的那一轮,然低着头就能不想了吗?

10月1日呵,今儿北平该多热闹啊,长安街上是不是人头攒动?孩子们定要去凑热闹的吧,好容易瞧见坦克大炮,他们不晓得要乐成什么样子?大哥他们不久也要动身去法国了吧?恒英的秋装做好了吗?另一个时代了,金家还能如故吗……

我捏着茶碗,终还是仰头看向那轮月,还有五天才是中秋,它还不够圆,却亮得发白,映得廊前地下都开出朵朵莹花。

嫁与恒英已16个年头,算不得聚少离多,却也没能日日守在一起,好容易他从天津回了来,我却到了香港。

半年前,收到香港大学的聘书,便只身一人来任教,多事之秋,山高水远,家中老幼皆在,本不该来,然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收到只对我个人的聘书,不是作为恒英的家属,也不是作为金家的儿媳,而是钟馨,我自己。

初来的不适过去之后,思乡情意便日益浓稠起来,每日里盼着邮差骑着叮铃叮铃的自行车,喊着“钟,唔该有信”,而我已很久不曾听过邮差这样喊了,上一次收到信还是月前,不知是路上遗失了还是家中出了变故。

心底的不安让我从港岛西头的薄扶林跑去宝珊道的旧女子公寓寻艾莲,一个上海女子,也是附近唯一一个愿意借我打越洋电话的人。

2

这里原本是一个圣母堂,沦陷时被炸毁,去年才和港大一同重建,艾莲早年间便是住在这里,战争时回沪,去年又回了来。

“艾莲,我想打个电话,给北平。”我进门便道,顾不得客套。

“打咯,老早就让你打电话时候就来,你到有性子沉到现在才想起打,怎么?男人拐了姑娘跑了?那你打电话也莫得大用的,不若回去扯那女人打上两巴掌才好哩。”艾莲正伏在桌上画着什么,明明是个纤细时髦的女子,偏偏说着中年妇人的刻薄话。

“劳驾转北平……”我拿着电话,等着线路转接,无心理会她的闲话。

“钟,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倒大袖太老气,裁了又没甚新意,我就掐了几个褶子,蓬起来……”她放下笔在我身前转圈。

“你好,请接北京师范大学教务组……”我仍忙着听那话筒里甜腻的女音,只顾得对艾莲点点头。

“像不像郁金香?藕丝衫袖郁金香,曳雪牵云留客醉,且伴春狂……”艾莲也并不在意我的敷衍,自顾自地吟起诗词,她是个有才气的。

“你好,麻烦您,寻金恒金先生接电话,这里是香港大学……”我仍等着那边的回音,越洋电话的麻烦便在此处,来来去去地转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钱,让人等得钱包痛。

“哪里还有客醉可留……呵……”艾莲自嘲地坐回桌前,没了方才的张扬气。

“衣服很好看,我先回去了。”放下电话,我气闷地起身,那边电话说恒英月前已开过欢送会,调走了,虽已猜到是途中辗转书信不便,却还是气他不肯与我提前知会,也不知是调去了哪里。

这一次换艾莲没有理我,她犹自沉浸在方才的诗词里,呆呆地想着什么。

她总是这样,明明已年近三十,却孩子一样脾气,每一种心情都挂在脸上,高兴起来疯得人心烦,哀愁起来又瞧得人心痛,有时工作到深夜,有时几天不愿开工,有时说起来不停,有时一个字都不愿多语,这做派像极了艺术家。

她也的确是个艺术家,衣服设计得,雕塑做得,油画画得,连文章都写得迤逦婉转,身后拥簇者无数。

“钟,我好像,该离婚了……”她在我关门前开了口。

“你怎么不说话?”见我不语,她又问。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不好乱说。”我叹了口气。

“哎哟,这个时候倒是老派得很哩。”她扭头去拿桌上的汇票存根。

“我刚刚给他汇了钱去,他与那女人过得清苦。”艾莲把存根放入抽屉,话说得平淡,没有自嘲也没有诉苦,只是平白地直叙。

“你回去离婚还是他过来?亦或是登报简便些?”我重又坐了下来。

“你不是宁拆十座庙吗?怎么这会儿倒催起我来了。”艾莲挑眼看我,她的眉眼本普通,眼角又有些向上吊起,配着清瘦的骨骼,显出几分凌厉,偏偏看人时那一双瞳恨不能亮得闪出火来,由此倒多了丝说不清的情欲之色,很是引人。

“颇替你有些不值……”我沉吟着说了这句,却被她截断下了逐客令。

“那可用不着,我自己的事儿哪里用得着别人替我不值。钟,你回吧,我还有工作。”她已起身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打开了门,凌厉的眼看向门外。

我叹了口气,没有动。

她曾说过:“世间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儿的,所以也轮不着谁来替谁瞎操心,大家各自过好各自的,才是对旁人也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她顶厌烦世俗间这些没用的情感,不允自己如此,也不愿朋友如此。

“自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他有多好,值得你心心念念隔江跨海地这样爱着,可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惦记不担心不替你不值,我心里你是顶好的人物,是出色的艺术家,你该有更好的情事、更好的生活、更自在的心……”

我靠着沙发,看她一点点把门关上,小心翼翼地瞧向我,不无愧疚地点了点头,自又陷入沉思。

她这样已不是第一次,一言不合就要逐客,以至于虽才华横溢,却也身后诸多微词,可你若只当她孩子气,不与她计较,她又要不好意思地来道歉。

我们初识在春天,她听过我的课,我看过她的文章,彼此都是欣赏的。课后我们聊了很久,她与那些迤逦的文字截然不同,又率性又笨拙,又疏离又自我,走近才能发现她心底的寂寞。

可再走近些,她又成了带刺的玫瑰,恨不能把你刺伤推远,再不往来,像个可爱又可怜的孩

3

从宝珊道回来,天已正午,凭着阴天不算太晒,我便舍了巴士慢慢往回走。

路过一从野花,细细白白的瓣儿,清清嫩嫩的蕊,迎风轻摇,一簇又一簇拥在草丛里。

“虽然这花摘了就要萎,可摆在眼前才能给你填趣儿,你喜欢就多摘些,反正他早晚要萎的……”每每见我怜野花绽得好不忍采摘,恒英总要这样说。

不远处一个水果摊,正当季的果子红红绿绿摆了一地。

“这桑葚颜色还红,吃了又要喊牙酸,你那牙齿,看着整齐白净,其实糟得很,酸了冷了都要叫疼,以后一定是个没牙的老太太,我就日日给你煮白粥好了,正好我只这一样做得最好……”

我要吃果子时,他定要挑选打趣一番,其实哪里就那么脆弱,一个果子就酸死了呢?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到了平日常去的面包房,闻着烘焙的香气,眼泪竟滚了出来,没有预兆,猝不及防,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脑子里尽是康桥日落下那瑟瑟粼粼闪着红光的水波。

“草莓酱的瓶子怎么那么难开?我每次都觉得自己要拧开了,偏偏它又要卡住,每一次……”

在康桥的每一个早上,他都会摆好餐桌,端端正正坐在那等我洗漱完来替他抹果酱,他仍是打不开旋着的盖子。

……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辛,好容易回了学校便赶着去上课,等着晚间下了学才想起午饭还未吃。

“钟,去吃饭吗?”艾莲出现在我的课室门口,她已换了鹅黄的丝裙,收得细细的腰软风扶柳,好不扎眼。

“去饭堂吗?”我点点头。

“去我家怎么样?”这语气,与其说提议,不如说决定。

到得她家,才知所谓晚饭也不过是冰箱里拿出几片白面包和奶酪来,唯一的热菜大概要算得那两杯新煮的咖啡,偏偏奶又是凉的。

“你这哪里是要请我吃饭?”我叹口气,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实在是饿得狠了。

她没有应声,端着咖啡慢慢地饮,眼帘下垂,显出几分少见的柔来。

“他饮咖啡一定要加许多的糖。我不喜糖的,咖啡就是苦的,何必把它变成甜水,强迫着咖啡来掩盖本性,人就够虚伪了,还强迫吃食也变得虚伪吗?可他偏偏说,你也又香又苦,但我舍不得给你加糖,只得给咖啡多加些……他总是能拿捏准我的七寸,我的文章也只他能读得其中意味,我的衣服也只他能瞧出个中妙处,我的画儿也只得他明白……”

艾莲突然开口,说起她的丈夫,好似不曾听到我的抱怨,事实上她可能真的没听到。

这一次换我默不作声。

她的丈夫是位多情的男子,我不曾见过,只知道他在日本,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艾莲每月给他汇生活费,偶尔说起他也尽是恶言恶语,却又不允旁人说上一句坏话,那是她的宝贝,也是她的顽疾,她拥着他不允人碰触不让人救治。

“他初见我时,像个体面的大人物,一身的呢子西装,沉沉稳稳客客气气地站在门口问着‘您好’,才第一次见面,他就在我的书房里坐了四个小时,他说了许多事情,都很有趣,他的话就是很有趣味,让你听了还想听……”

艾莲看向窗外,晚霞点燃了云朵,大片的火烧云映红了她的眼眸,眸子里的光和那云一样,遥不可及。

“我总是与他抬杠,他也不嫌厌烦,认真思考着怎样劝服我……他每天都来看我,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我心情不好懒怠招待他时,他就那么坐在那看书,好像这书房是他的似的,他问我求婚,说他明白我的矫情是难得的优点……”艾莲的回忆向倾斜的流水,我就坐在那静静地等着她说完。

直等的咖啡里那可怜的一点温热都散去时,她才好像回过神一样看着我,问:“你可明白我为何如此了吗?”

“他是你的知己,他爱你的时候亦是真爱……你感谢他”我点点头,我明白的,如何能不明白。

一个人赤条条到这世上,身无长物,心无所依,未见得多貌美,未见得多特别,更未见得能安邦定国济世救人,却出现那么一个人,明白你,知晓你,包容你,依赖你,深爱你,你如何能不感激?你如何能舍得放手?

艾莲不语,她在想她的丈夫。

我也不语,我在想我的丈夫。

4

寄信去广州托旧友发电报回金家询问近况,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方法,然七八日过去仍是无有音信。

索性课业繁忙,倒也无暇多虑,只每每入夜,拿着恒英的旧信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惦念,也就越发失了眠意。

“你这是要成仙了啊?”艾莲瞧我脚步虚浮,讥笑道。

“年纪大了,少一点眠都提不起精神。”我摇头。

“那你要不要补补眠,晚上好一起吃饭?”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好像在感受吹过的风,然今日艳阳,无风。

“算了,我不想吃面包了。”提起面包,脑子里瞬时挤满与恒英在康桥的时光,旧忆似毒,越拒绝,越跗骨。

“去罗密欧吃西餐。”她偏头看向我,翘了翘唇角,“他从日本来了。”

我愣了愣道:“你真的要我同去?”

这不合她的性子,她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有一丝失了气度,见即将离婚的丈夫,还要携着女友,这让她显得柔弱,她是不屑这样的。

“他昨天就到了,我已见过并谈妥,今晚不过是想让你见见他。”她扔下这句话,摇曳着腰肢走了。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何一定要让我见见呢?

然我厌烦一个人回宿舍,想家,想孩子,想恒英,想得多了便坐卧不宁,索性应邀去了餐厅。

看来受邀的不止我一人。

“钟,这里。”艾莲冲我伸手示意。

“不好意思,迟了……”

我客气话没说完,就听艾莲指着对面的人介绍道:“蓝臣,小乔。”

“啊,你们好。”我赶紧问好,然等了一下,却未见艾莲介绍我,只得自我介绍,“我叫钟馨,是艾莲的朋……”

“不过一顿饭的交情,何必这么客气。”艾莲打断了我。

我是不悦的,艾莲在人际交往上简直已生疏到了无礼的地步,难道我不值得介绍给旁人吗?

“呵,钟小姐不必介意,艾莲觉得您是她的好友,而我不过一过客,还是个口碑不怎么好的过客,不配知晓您的姓名,她对您并无冒犯之意,反倒是宝贝得很,她难得有真朋友……”

蓝臣站起身,替我拉开椅子,缓缓说着,他的声音沉稳柔和,长得也端正俊秀,周身是成熟男人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气度。

艾莲垂了垂眼帘,没有说话。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小乔。”一旁的女孩子起身行礼,说着生硬的国语。

“小乔的名字是艾莲帮她取的,她本姓小田切。”蓝臣在一旁补充,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一双眼柔润如水,乖巧地笑着,不再多言。

“如此娇柔的女孩子,倒是配得上小乔这名字。”我点点头,却是惊叹艾莲的大方洒脱,竟替情敌取名字。

“她这是咒我如公瑾一般早亡,最好郁郁不得志,再吐出一大口心尖血来才最好,她顶刻薄的……”蓝臣摇头带笑,语气无奈又纵容。

艾莲抬眼扫了他一眼,翘翘嘴唇道:“你该知足。”

“是,那是公瑾,我该知足,小乔也知足的。”蓝臣点点头,伸手轻拍了拍小乔的手,小乔柔柔地笑着点点头。

这顿饭吃得莫名竟有些愉悦,没有正室瞧见侧室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始乱终弃男人厌弃发妻的恶俗,就是一两知己的见面,见过了,就散了。

“你们是知己,情欲易忘,知己难抛,难为你了。”回去的路上,我挽着艾莲的手,她的手指纤长,却不够柔润,硬而微凉。

“陪我去取相片吧。”艾莲抬手去拦车,没有应我。

一路行到北角的兰心照相馆,这地方很出名,很多明星都要来拍,艾莲的照片拍得很好,只是不曾见着笑容,清清冷冷,微抬下颌,睥睨四方。

“这照片本想送他的,现下又觉得这举动可笑,罢了。”她捏着那照片放进包里。

“人,孤身一人地来,孤身一人地走,本就应当这样的。钟,没什么的,他的确是我的知己,他看透了我,这是他的好,也是他的坏。”艾莲突然坐在路旁说起这些,愣了一下才明白,原来她是在应我前面那句话。

是的,蓝臣如此气定神闲地带着小乔坐在这里,正是因为知道艾莲的高傲,她不屑与他们吵闹,她惦念他的好。

“那你可看透了他?”我扭头看向艾莲,其实我本想问,他那么欣赏你,又为何要离开?

“我就是看不透,才落得这样地步。”她摇摇头,我不好再问,随着她的步子清浅地走着。

一段长陡的台阶,两侧是挑着筐篓的小贩,艾莲买了一袋花生,径自坐在隔壁糖水摊后的矮桌前吃了起来。

“你喜欢花生?”我随着一同坐下,取了花生来剥。

她吃了几粒花生,抬头看向我,好一会儿才开口:“钟,你剥花生的样子和我外婆好像。”

这话说得莫名,莫非我已显老到这种地步?好在她很快又开了口:“很认真,我外婆说过对吃食认真的人,才活得好。”

“怎么了?想家了?”我放下手里的花生壳,饮了口糖水。

“没,只是想起这句话,蓝臣说我外婆放在当下,应是个了不得的预言家。”她笑了笑。

“其实,蓝臣也是个预言家。”艾莲唇角翘得渐渐浅淡,笑意减去,显出几分凉薄来。

“他说女人似花,草木千万,每人一比。我问他,我该拿何做比?他却摇头,他说我若生在水边,嫌太过柔弱,若生在沙漠,嫌粗硬不解风情,若生在北方,不足坚韧,若生在南方,又不安日日风和日丽,所以我若是花,当无处扎根。”艾莲挑眼看向远处,嗤笑一声叹了句,“果真让他说着了,无处扎根呢……”

我把剥好的花生放在油纸上递与她,她只是挨个地捡起放下,并不放进嘴里,仍自说着她与蓝臣的旧事。

蓝臣曾生过一场大病,偏偏彼时战乱,艾莲不能即刻奔赴他身边,他便由此请了一个女看护,待得艾莲过去时,看护已成了枕边人。

“我没和他吵,只等着他来决定去留,我那时还舍不下他,他倒是随着我回了上海,只每月仍邮寄生活费回去,即便是我们生活无着、居无定所的日子里,也不曾忘记过。你说他凉薄,他又为何如此?你说他深情,怎么当初又要随我走?我看不透他……”

艾莲叹了口气,手里的花生掉落在地,滚了几滚,沾染了尘泥。

蓝臣因政治原因往日本暂住,小乔是房东家的女儿,帮他取信,替他送饭,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娇柔。

“他倒是个直白的,从小乔与他一起那日,便写信与我说了明白。”艾莲顿了顿,“我以为这一次他也会随我走,可是我等了这许久,他也不曾来,月前去信让他来签字离婚,他倒是来得痛快,来了偏偏又与我带了许多礼物,油纸伞、茶器,京果子,连包装都是我喜好的色样,还带了小乔来与我见礼……我这是离婚,又不是纳妾,见礼做什么?真是可笑……”

艾莲跺了跺脚,捻动脚尖,把地上的花生壳踩了个细碎。

“他看透了我,他晓得我极吃这一套,凡事都要有个来去,有个仪式感,临了,他还是想给我留下个好印象。他对我,是用了心的,对别人,自然也是……”艾莲的眼看向远处,天边一抹云,丝丝络络,随风渐散。

云散了,艾莲的回忆也散了。我们坐着巴士往回走,一路,艾莲未再说过一个字。

5

中秋已过了好些天,学校发的月饼还剩在那里,说是蛋黄的馅儿,却大都是豌豆面儿,只碎碎的几小点咸蛋黄衬在那应个名头。我吃不得这些乱七八糟馅儿的东西,月饼还是要五仁的才好,软软甜甜的果碎,再点上几枚大大的核桃仁,一口咬下去够甜腻、够香软,再配着酽茶才是中秋的意味……

越想越是心烦,金家的电报已从广州转了来,却愈让人摸不着头脑,电报是二哥发的,只简短地应了句,恒英与孩子行于3日晨,料不日即到。

然到哪里却是没说,又为何带着孩子、带了一个还是两个?俱是不曾说清,算起来他们已出门近半个月了,既提了“不日则到”,必是还不曾到,然国内形势日趋安稳,什么地方要走上这么久?

我的焦虑愈发严重,上午课毕,便急匆匆跑去校长室想请假出海关发电报。

然校长室的门虚掩着,晨光自门缝投射出来打在走廊淡绿的墙壁上,内里传出说话声。

“这边的课题与你以前的……”难得葛校长用国语讲话,他不是香港人,在学校里更多时候都是讲英文,毕竟港大自开设起便是全英文教学,只是大家的英文也都带着各自的方言口音,听得多了,倒也有趣。

“葛校长您太客气,这边能更新更快地接触国外的教材书籍,对我教学的开展……”应声的人一开口,我的手就下意识推向那扇门,连力度都没能掌握好,以至于门板“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

温润如玉的声音,温润如玉的人,细长的眉眼看过来,薄唇带笑,眉梢含情,惊讶转做惊喜的眼神戳得我五脏六腑都颠了个个儿。

“好久不见……”我咬着牙挤出四个字,眼底已含了泪。

“思之如狂。”他大步走过来拥我。

是恒英。

脸贴着他胸前,听着内里心房“砰砰砰”地跳,我竟忘了何时何地,恍然如梦。

“呵,鹣鲽情深啊你们,我这老头子不碍事咯,走咯走咯……只是钟老师别忘了待会儿的课,这西方文学史可没人替得了你啊;还有金教授下周也要开课了,可是等了你够久了……”葛校长笑着就要往外走。

“不敢不敢,您忙您忙,我们出去说。”我顾不得脸红,连忙拉着恒英往外走,哪能把人家校长赶出校长室去。

“妈妈!妈妈!”刚出得办公楼,就瞧见淡儿姐纤瘦的身影远远跑来,半长不短的头发扬撒在风里,年轻又盎然,身后跟着憬一。不过半年多不见,孩子们好像又高了似的。

“你们这是去哪了?”我揽着淡儿姐,又拥住憬一。

“去宿舍送东西啊,我的钟馨老师过得怎么样?想我了吗?想我了吗?”淡儿姐扯着我的胳膊撒娇。

“想,想的,想你是不是又漂亮了,想你哥哥是不是又长高了,我的孩子们长大了,能隔山跨海地来看妈妈了。”我一手牵着一个,恨不能都揽在怀里亲上两口。

“妈妈,你太瘦了……”憬一蹙眉看我,他的眉眼仍是少年模样,个子却是疯长起来,比恒英还要高上一些。

“是啊,可是丑了吧?”我抚了抚脸,这些日子的确是瘦了许多,逢着秋日的烈阳,整个人黑瘦黑瘦的,只怕是难看了不少。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恒英一直站在一旁不做声,这会儿却突然开了口。

“哎呀,我的爸拜哎……”淡儿姐故作夸张地捂住耳朵道,“快,哥,给我挡挡令尊这肉麻气,我可是忍不了这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着她就拉着憬一挡在自己身前,一脸厌弃,两眼狡黠。

“就你调皮!”我红着脸却忍不住笑。

“当着孩子呢。”我掐了掐恒英的衣袖,他只是笑。

又聊了好一会儿,才赶着去上课,憬一自去办理入学手续,淡儿姐随着恒英去就近的女高申请入学,直到得下午才又见着,饭也没能在一起吃,四个人又忙着把我的东西搬去新舍,直折腾到黄昏时分,才得空四下闲逛一番。

“怎么说来就来了?”孩子们在前面闹,我挽着恒英慢慢地走。

“这不是想着钟馨老师大公无私不肯给家属谋职,家属就只好自己求职了。”恒英玩笑道。

“谢谢。”我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耳语。

他来了,带着孩子,来守着我,日日一起,夜夜一起。

我怎能不谢?

6

接连几场雨,才偶尔让人觉出一点点秋凉来,教务组窗前的梧桐遮去了大半日光,每每瞧见,我总能想起金家胡同口的那棵老柳树,也是这样高,也是这样粗,枝条垂得乱七八糟,秋日叶落后迎着北平的秋风,像个张牙舞爪的妖怪……

“钟老师,有人搵你啊。”校工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乡情。

“咦?系边个啊?多谢啦。”我应声走出去,却是蓝臣。

“钟小姐的粤语讲得真好。”是蓝臣。

“啊,是蓝先生啊,您客气。”我伸出手去握了握。

“打扰了,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可方便一起坐坐?”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很是绅士。

我随他去了门口的咖啡厅,看他向咖啡里一勺接一勺地加完砂糖,才开口问了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钟小姐,实在不好意思……”他略略抱歉地笑。

“我先生姓金,这边习惯称呼人做女士小姐,也不分年纪,我们还是喜欢按老理儿,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了……”我实在听不惯有人喊我钟小姐。

“啊,金太太,失礼了失礼了。”他笑着点头,转而继续道,”我们想近期就启程回日本了,走之前想托您把这个转交给艾莲,添麻烦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绒布袋子来。

“您不是知道她住在哪吗?怎么不直接……”我蹙眉不解。

“我写了帖子送去,她没有回,电话自然不敢也不必再打,不打招呼就到女士的房前敲门,实在太过失礼,而她若是毫无准备就要会客,想必也会觉得失礼,我不希望她感觉不快……”他说得认真,绒布袋被打开,里面是一个怀表。

我被他独有的细致打动,接过那怀表,镀金的表壳略略磨损,内里是他与艾莲的合照,一坐一站,一西装一旗袍,一怀表一玉镯,携手相视,千言万语。

我瞧着那照片,忍不住感慨,他果真和艾莲一对儿,一样的矫情,一样的在意细节,一样的与众不同……

7

岁月如梭这种词儿最适用在安稳的日子里,这几天飞一样地过,每一日都过得那样快,每一日都那样心下安稳,闭上眼有耳边轻声晚安,睁开眼是含笑眉眼,不过半月,我已是胖了。

这一日,我携他们往九龙闲逛。淡儿姐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遇见双层巴士就要坐上几站,也不管车开去哪里;看见腊味馆子也一定排队买些吃食;连瞧见街上的交通警察都要学着英国兵的样子跺跺脚敬个礼,往江边吹风的时候又看见赤脚的贩鱼阿婆,更是好一番好奇。若不是语言不通,她只怕能和人聊上一天……

“妈妈,这里太有趣了,又时髦又落后,又繁华又破败,早先过海关的时候,那些小渔村穷得可怜,一入了英国街倒好像进了另一个世界,太有趣了,我要留在这……”淡儿姐喜滋滋地饮着糖水,吃着点心。

“才看了几日就下定论?一个城市诸多历史,哪里是你能看得明白的?”憬一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点心递过去。

“吃东西时就歇歇吧,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爱讲的,你哥的点心糕都让你吃光了。”我小声叮嘱。

恒英倒是不在意,随着孩子自在,他从来不是一位严父,年轻时还偶尔板着张脸不苟言笑,年纪大了反倒放松下来,愈发的温柔,以至于才来了这几天就引得哲学系的女学生见天儿的跑教务室寻他说课。

“你倒是逍遥得很喏,我以为你早就回日本了呢?不用养家很是好的嘛?”

不远处有人讲国语,清冷又刻薄,不时夹带出软软的江南口音,除了艾莲还能有谁。

“我当下的情况确实不大好看,然也无可奈何,这里无处落脚,我还是要回去的……”蓝臣在她对面说着什么,并未瞧见我们。

“我说过,你这一走,我便当你死了,你一个将死之人,今日又寻我做什么?”艾莲的话当真一如既往的刻薄,却又让人忍不住想笑。

“日后我只怕听不得女人这样刻薄地与我讲话咯。”他的侧脸显得很柔和,他从不对艾莲的刻薄话生气,甚至没有丝毫的恼怒。

“那块表你送回来做什么?”艾莲微微抬高下巴。

蓝臣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也未讲话,直到艾莲等得不耐,才又叹着气开了口:“希望你在想起这段婚姻时能记得,我们是因为爱情才结合在一起的……”他的话音未落,艾莲已嗤笑着站起了身。

“是呵,总说我刻薄,你才是真刻薄。我需要记得我有过爱情,你是不需要的哦,来嘲讽我孤身一人,而你佳人在怀吗?”艾莲扭身要走。

蓝臣却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你认为我们的爱情去了,可在我这里,它便一直在,和当初我们去拍照时一般模样。我仍是欣赏你、支持你、理解你的,只是我们不适再生活在一起罢了……”蓝臣的声音不大,拉着艾莲衣袖的手也未用力,艾莲却坐了回去。

两个人各自饮着咖啡,好半天还是蓝臣又开了口。

“我晓得,你并不想看见我,而我却想再看看你,况且我也有事想托你帮忙。”他提起脚边的文件包放在桌上。

“这些手稿刚刚写就,还不曾寻到出版社,你认识的人多,还请与我沟通介绍一些……”他把文件包向前推了推。

艾莲没有说话,又是一阵无语。

这种时候,我不当过去打招呼的,可若要起身离开又不得不经过他们的桌子,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恒英凑过来轻声问。

“遇见熟人,只是他们这时瞧见我怕是要尴尬……”我挪了挪椅子,使恒英挡在身前。

“那就再坐会儿。”恒英点点头,打发了两个孩子去对面的小食摊儿乱逛,与我仍坐着。

“你总是这样,难怪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恒英突然笑道。

“嗯?”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的话。

“你总是明白别人的难处在哪,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似的,又普普通通,所以无论男女才都愿与你为友。”恒英点头解释着。

“嗯……普普通通……金老师,夸人不大好用这个词的,没人希望自己只是普普通通吧。”我蹙着眉,不知是否该多谢他的赞美。

恒英抿嘴笑着,突听“吱嘎”一声,刺得人耳根生疼。

艾莲起身时推动了桌子,金属的桌子脚蹭过地砖,她走了。

桌上的文件包也一并带了走。

8

艾莲的公寓最适夕阳,漫天的红不受约束一股脑地投进屋里,窗外的各色影子随着映在墙上,你说那是光,那便是光,你说那是树,那便是树,你说那是妖怪,那便是妖怪……

我坐在角落,瞧着那落的只剩一丝儿的夕阳,忍不住想要感慨,却又无从可叹,不免叹惜,我若是个诗人该多好。

“你……当真把这些给他?”我试着问艾莲,她坐在那许久没说过话,以至我也不敢轻易动作。

她抬头看看我,突然“嗤”地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看到出星星呢,怎么这半天才讲话,弄得我都不敢动,怕扰了你看日落的雅兴……”她抻了个懒腰,胳膊似有若无地扫过眼角,抹去眼圈下的泪水。

“你啊,这辈子肯定是投错胎了,做什么女人啊。”我斜了她一眼,等她好奇地瞧过来,才接着道,“你该去做那天蓬元帅,这倒打一耙的功夫你可耍得顶好呢!”

“你个死女,刻薄得哟,小心咬了舌头。”艾莲气鼓鼓地瞪我,脸上已有了笑意。

“说真的,战乱未平、物资紧缺,报社几多,却是月月都有停刊的,那手稿一时半会儿怕没人肯接……”我话只说了一半,艾莲决意先拿出三十万给蓝臣,谎称是手稿的先期费用,我便是想劝,却也不好多说。

“这照片也一并给他吧。”艾莲还是把那张照片包了进去。

“虽然觉得赠他照片有些可笑,可不给,又怕日后要后悔……”艾莲的话没说完,又伸手把照片抽了回去。

“罢了。”她把钱装进布袋,递给我。

“不怕后悔了?”我看着她手里的照片问。

“怕,更怕可笑。”她翘了翘嘴角,然眼梢吊起,并无甚笑意。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也许。”我有些迟疑,顿了顿还是决定说下去,“他故意先让我把怀表交给你,等得你念旧了心软了,再提稿子的事……他也许是故意的……”我一边说一边斟酌着该不该用“算计”这个词儿。

“我知道。”艾莲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哎……怎么还往坑里跳?”我先是诧异,继而叹了口气,是的,她说过,蓝臣看透了她,这是他的好,也是他的坏。

艾莲抱着胳膊斜靠在窗前,微卷的短发下脖颈细长,耳垂上一点红珠,静静对着窗外最后一抹霞,绯红的霞光映在她脸上,把原本不算白皙的皮肤也显得润如白玉,她抿着嘴,眼帘微垂,一派清冷。

“他死了,我送他一笔丧葬费罢了。”艾莲昂起下巴,又骄又傲,眼尾好似闪着泪光,夕阳一晃而落,红光散去,余下暗色树影,让人看不真切。

她爱他,他活着,她不爱,他死了。

9

是夜,我连一刻都不愿耽搁,拖着恒英与我一同去了蓝臣落脚的旅馆。

旅馆很小,只几个房间,算不得新,也算不得多干净。

小乔在走廊奔走了几次,才端进热水来泡茶。

“有劳金太太,真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蓝臣接过我手里的钱放在一旁,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

“受人之托罢了。”我点点头。

“我们大约后天就要回去了,二位何时有空可往京都走走,来年春来樱花……”蓝臣说着,一阵风吹过,他扭头看了看开着的窗。

小乔连忙起身去关窗,回来仍静静坐在蓝臣身后,或看着蓝臣微笑,或听我们聊天,偶尔闻得蓝臣提起她,便一脸羞涩地垂下头,年轻的脸上晕着团团的红,娇蕊一样柔美的女子,与艾莲截然不同。

“小乔很好,让人心安,让人平和。小乔,去问问房东明日的早餐如何安排吧。”蓝臣开口支走了小乔。

小乔冲我们微微点头,她听得懂国语,说得却不大好,所以大多时候都只是红着脸微笑。

“是,小乔姑娘贤美可爱。”我看着小乔出门,由衷说道。

“与她一起,我很心安,也自在些……艾莲也很好,只是这许多年,她都是一个人,即便我生活在她身边,我也觉得她仍是一个人,她的世界太难走入,有的时候,你以为你走进去了,也许只一一句话,一个眼神,她就又把你抛出她的世界了……”蓝臣苦笑。

我亦苦笑,他说得没错,艾莲的确是这样的人。

“她的才华是那样耀眼,她的人又是那样特立独行,你想维护住她的才华,就不可拧了她的性子,我一如既往地欣赏她,爱着她,只是,无力再守着她了。她有她的世界,而我,也想有我的世界罢了……”蓝臣的话音刚落,恒英突然开了口,他自进屋寒暄后还是第一次开口。

“既欣赏又深爱,怎会因走不进她的世界而离开呢?蓝臣先生这爱,未免狭隘了些。不过此是私事,外人不便多言,东西既已送到,我们就告辞了。”恒英说着揽我起身,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却不好碍了面子,只得告辞。

出得旅馆,我与恒英走在街边。

“怎么了?”我问恒英。

“看不惯,移情别恋罢了,哪里就那么多理由?爱一个人不是错,离开一个人也不是错,可非给这事找由头,实在无甚意思,这人,不务实!”恒英摇着头一脸认真,最后这三个字却是把我逗笑了,哪里就得出这么个评语来,又不是要你给人家寻工作。

其实我很想问问恒英,若是也遇到小乔那样温柔又可爱的姑娘,会不会爱上她,可我没有问,毕竟已过了问“你爱我吗?”这种问题的年纪,更何况,也实在不必问。

恒英握着我的手塞进衣兜,看见路边店铺的名字有趣便指给我看,瞧见北斗七星闪耀在头顶便喊我一起从一数到七,“嗖”一颗流星飞过,他拉起我的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祷告,说起孩子的新校服,他又埋怨裙子太短……

他好像一直没有变过,人到中年,却还是像我在图书馆里见到他时一模样,既稳妥又温柔。他不曾赌咒发誓的说过有多爱我,可他会千里迢迢地来寻我,他会说那些文绉绉的情话羞煞人儿,他仍旧打不开草莓酱瓶子旋着的盖子……

我知道,这是爱情。

艾莲与蓝臣,想必也是爱情。

爱情,可如小溪之水,涓涓细流,延绵不断,最后汇入大河,滚入长江,交缠一世,不分你我。

也可如狂风暴雨,呼啸间侵入心神,卷席魂魄,雨住云散时,心神也散,魂魄也散。

亦可如海市蜃楼,斑斓夺目,孕育神奇,不知出处,不知去处,亦不必有出处,不必有去处。